桃花依旧笑春风(39)

五年后的一个晴朗秋日,他慢慢的擦拭完佩枪,终于在枪决余子衡的手令上签了字。他想到小时候这位余叔叔驼着自己,去折树上黄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颗颗剥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里去,塞得一张小口满满得,鼓起圆圆一个包,他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得那样高兴。

那样金晃晃的日头,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将佩枪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装回原样,冷峻的眉目间已经带了一丝倦色。十余年下来,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样多的枪林弹雨,大大小小的征战,吞并一个又一个割据为王的督军,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一切来得轻易。他竟然一一做到,将父亲昔日的万丈雄心,终于挟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岁。

谁还曾记得他学的是机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触的机械,大约就是佩枪。

考虑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取出佩枪,就手慢慢拆得零碎,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装回去。为此侍从室随时随地都预备有黑丝绒,供他擦拭枪。他拆得极慢,装得更慢,等到一枝枪装回原样,必然是已经对所虑的问题下了决断。

侍从官曾经讲笑话,说他一擦枪,不是即将用兵,就是要杀人。

总归是叫人怕的吧,自己这个人。连最亲近的机要秘书平日见了,亦总是唯唯喏喏。

只有她不怕他。

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曾经有次高谈阔论,讲到时事,批评颜志禹把持内阁,cao纵军政。

他觉得好笑,有意的逗她说下去,她却不肯讲了。

黄昏时分送她回家去,归鸟投林,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远处城墙的影子像一条淡灰色的巨龙,横垣着巨大坚强的砖背。月亮升上来,有明亮如水的清辉,城墙狭长的影渐渐凝成浓重的黑色,她微微仰着脸,说的正高兴,微风吹动她后颈里的几丝茸茸碎发,他不由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时不由嗓子发紧。只是攥紧了车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觉得了,说:“还是我自己推车吧。”他答:“不。”仍旧替她推着她那部脚踏车,伴着她缓缓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时不时踢到石子,忽然想起来:“咦,这条路今天真冷清。”

当然冷清,林荫深处,不知隐着多少宪兵,早就隔绝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实皆是便衣。只有他与她沉默而缓慢的走下去,手中扶持的脚踏车偶然撞到一颗石子,啪一声响,重又归于沉寂。

他忽然说:“来,我骑车带你。”

她迟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她“呸”了一声,说:“我倒不怕你摔着我,我怕你摔着自己,到时我可不管你。”

他学她的样子“呸”:“我车技好的很。”

到底还是他骑车带着了她,车轮飞转,他有好多年不曾骑过脚踏车,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车架后灿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乱动,车扭得越是厉害,他用力蹬着脚踏,车子终于平稳的滑向前方,她的笑声散在晚风中,一任裙幅如帆曳过夜色。风里有她发丝的清香,脚踏车前篓里是他带给她的大捧桅子花,那香气如同月色一样,清甜得无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样好,他此生都会记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红砖墙,庭中有株极大的石榴树,枝叶一直探出墙外来。火红的千叶重瓣,一朵朵缀满枝头,黑的夜里辨不出颜色,亦知道那红的浓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极处便骤然一暗。

他与她道别,说道:“这榴花开得真好,过几个月请我吃石榴吧。”

她“哧”得一笑,说:“这是千叶石榴,只开花不结果。”

一语成谶。

幸福如同她的笑颜,总是仿佛触手可得,却又永远遥不可及。

许久之后他一直在想,她是几时知道的?她到底是几时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们在一间小小的馆子里吃面,她神色颇不自在,总是怔仲凝神。亦或是他送她归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极远处总是跟随他们的汽车。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饰的极好,他被她瞒过了。或者,他愿意相信自己被瞒过了。

他并不知道,或者,宁愿不知道。

直到他终于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狠意,从体内每一根细微的血脉迸发开去,像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的剜去心脏。他曾经想,如果可以杀了她,如果可以将她硬生生从记忆中剥去,那么,该是何其幸福。

上一篇:我要这盛世美颜有何用 下一篇:热线XXX

匪我思存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