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戏(218)

那天下午阮奕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心不在焉,但他并不想深究。

徐离菲去了西部,下飞机后用褚秘书给的钱租了辆越野车,储备了一些食物,还买了些衣物。那些衣物一个小箱子就装满,只是几件冬衣。其他季节的衣物,她想她可能也用不上了。将所有东西全部放进后备箱,才发现不大的车厢里还剩下大半空间空空荡荡,这就是她一生的家当。

褚秘书在她刚下榻进一家小旅馆时打来电话。他能这样快速地掌握她的行踪并不令她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她离开S城,就一直有人跟着她。虽然不知道那是聂亦的意思还是褚秘书的意思,但这是善意的跟随,她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去认真理会。

电话中褚秘书语声担忧,饱含了对她选择待在一个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原城市的不赞同:“十一月去那个地方,许多普通人尚且受不了,你的身体一个小感冒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样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褚秘书稍有这么严厉的时候,那其实是关怀的意思。但这是她想来的地方,她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想要再来看看,哪怕只在这儿待一天。就像聂非非死前一定要回到大海,将死之人心中的某些执念,健康的人可能永远不能明白。她沉默了两秒钟,回褚秘书:“我的身体,或早或晚而已,看天意吧。”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儿待了两个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远的天空大多时候都是深邃纯净的蓝,白云似从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远处的雪山威严如神。听闻是传经筒不休的嗡鸣,所见是佛前长明的灯盏和流淌的青烟。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尘世。这里似乎并不是尘世。这里他们不问你的来出你的去处,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来出你的去处,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质朴,爱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灾难都可以向神灵祈愿。

初雪那天她走进了一座藏在山里的小寺院。

她注意到寺院里供奉的那幅绿度母的精美唐卡。菩萨坐在莲花月轮上,面含慈悲,低垂双眼。她问向香案前添灯的小喇嘛,唐卡上的这位菩萨管什么?小喇嘛一板一眼:“管众生痛苦烦恼。”

她觉得小喇嘛的模样有趣,问他:“众生痛苦烦恼,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烦恼?众生又为什么会痛苦烦恼?”

小喇嘛看了她一眼,依旧一板一眼:“参不透是痛苦烦恼,也是参不透才痛苦烦恼。”

这是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答案,她笑道:“为什么参不透?”

小喇嘛用手指自己的心脏,表情认真:“心想得太多,想得明白的却少,得不到引导,又找不到归处,所以参不透,所以烦恼。”小喇嘛说完后继续平静地添灯。

她将那句话在心中重复了三遍,站在那儿出神。

添完灯,小喇嘛看了眼庙门外夹杂着雨点的霜雪,偏着头问她:“香客要用杯热茶吗?”

徐离菲的病情在十二月下旬急转直下,褚秘书指派着暗中跟随她的人在这时候起了作用,确保她在发病到需要抢救时身在这片高原最好的医院。

次日褚秘书亲自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久的徐离菲平静地制止了他,只道如果可以,能都请聂亦来这里一趟,她有东西需要转交给他。

当晚聂亦便出现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离菲醒来时才发现聂亦。除了调暗的c黄头灯以外,单人病房里没有其他光源。

聂亦坐在病c黄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她其实只能看清他轮廓,但在褚秘书的看护下,这个时间还能出现她病房里的人,除了聂亦也不做他想了。

她第一次见聂亦是在病房,那时他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同他最后这一场会面也将发生在病房,她心里模糊想着这也算是一种呼应。

这必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明确测算出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死亡临近时,人们总是会有知觉的。

她伸手将c黄灯调亮,但最大的亮度也不过刚够看清聂亦的侧面。他双腿交叠,右手撑着额头看向窗外,表情冷淡,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意兴阑珊。徐离菲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那一张英俊脸庞虽然也鲜有表情,但至少提起聂非非时他声音温柔,表情悲哀。会悲哀也是一种生机。她有点怀念那时候的聂亦。

为什么要见聂亦,她想她是要把聂非非的东西留给他,大概还想和他说一句:“我已经不再恨你。”大概聂亦是不在意她是不是恨着他的,在聂非非眼里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但他早同她说过,从决定复制她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东西他就已经丢弃了:理性、明智、善良、正直,这些美好的东西他已经全部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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