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19)

白天我们去乡间田垄,划船,徒步,骑单车。

乡间小路两边开满了橙花,香满了一路,单车轻盈掠过,远处炊烟袅袅。

她在前,我在后,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眯眯回头说一句:唱跑调了。

就这样,我带她旅行,她什么也不用管,背着手跟着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时候,不管多远的路途,我只管牵着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镜,蹦蹦跶跶,就随着她走过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岁,七岁,九岁……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会跟着妈妈去旅行。

她带我,乘船沿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头,她轻盈的蓝色格纹裙子被风吹着,我仍记得,那时江水的滔滔,那时风里的芬芳,那时她光滑皮肤上的清凉。

我们一起想象夜色中掠过的山峰,像什么动物,有什么传说。

多年之后,那个牵着她温暖的手,依偎着她站在船头的小女孩,开始独自旅行,向着未知的远方,向着海洋,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在巴塞罗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桥,在威尼斯的舞会,在柏林的歌剧院,在奥地利的城堡,在莱比锡的教堂烛光下,在维罗纳晚祷的钟声里……她翻看我拍的照片,听我讲异国他乡的故事。她总是一边牵挂,一边骄傲;一边唠叨,一边自豪。那些很好的时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生,我看着,妈妈就觉得像她自己也看见了一样;我经历着,就像她也经历了一样。

当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自己的这条路上,独自为梦想前行的时候,似乎也离妈妈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过着两种生活,两种不同观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常常,也是斗争最激烈的两个人。

有多少母亲,总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寄托,修复自己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完美。

就会有多少女儿,总要去反抗被复制和修改,要去捍卫自我和独立。

于是这场战争无休无止。

母女之间的战争,贯穿了许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变成女人,变成妻子和母亲,这种无奈的战争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终生无法和解。

我和妈妈之间,爱与被爱的对抗,从我十几岁开始酝酿,渐渐随着我的独立,这对抗也越发激烈,终于在我决意远赴欧洲时,到达对抗的巅峰。

我是野马一样桀骜的性子,头也不回,朝自己认定的路上飞奔。

妈妈却想做个好牧人,拼尽全力,在后面想勒住我的缰绳。

她害怕这匹烈马跑得太远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妈妈总是觉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冷暖寒暑,阴晴圆缺,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里都鲜花着锦,即使再多人艳羡,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是会觉得这都不够好,总是觉得你在受苦受累——这个人就是母亲。

小的时候,她教我坚强,不抱怨,不诉苦。

后来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一说吧。”

在那个很冷的冬天,据说是欧洲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独自在欧洲。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的对抗,正在激烈时。

一天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后,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诉她,这里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电话,很多年没有煲过电话粥的我们,也或许从来没有过吧,我竟不记得了……那一天,却隔着两个大洲,煲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她温柔平和极了,反常的,没有说一句责备劝诫的话。

这么多年来,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向她求援,自己并没意识到,以为只想跟她说声,下雪了。

在那个疲惫到临界点的时刻,无意识地,我向她伸出了手,渴望得到她的温暖。

也是在那一天,她明白了,不是只有勒紧缰绳才能保护她的小马驹,而是只需这一句,“没关系,妈妈在这里”——就足以替孩子抵挡哪怕来自全世界的寒意。

持续将近十年的,母女间隐形不可见的战争,在那天结束了。

我们不再对抗。

当她拼命拉紧缰绳,我拼命挣扎,只想摆脱和远离。

当她放开手,我转身走向她,伸手牵住她,带着她一起自在奔跑。

次年的母亲节,我远在意大利,请朋友帮我订了花,送上门。

她收到花后,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给我。

她说:女儿,你替我实现了梦想,你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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