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71)

  王彬背起行李准备走的时候,发现贺慎平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二人出了门,遇上早上刚给锅炉房开门的老哑巴。王彬不知道这个驼背的老哑巴哪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把他背上的行李给拽下来,放到三轮车上,比划着要送他们去火车站。

  在瓷器厂,老哑巴像个隐形人,他不会说话,也不跟人争抢,每天开锅炉房烧水,再给锅炉房锁门,也扫扫地,擦擦窗户,什么都做,但做什么都没人注意。连王彬这样在瓷器厂好几年的人都没跟他打过交道。

  老哑巴拉着王彬和贺慎平,坚持要两人坐到三轮车上去,要载他们去火车站。王彬和贺慎平哪里肯,僵持了一会儿,王彬说再争下去他就赶不上火车了,老哑巴这才松了手,有点难过地骑上三轮车,蹬两脚一回头,怕两人跟不上。

  等他们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这个火车站很小,不过寥寥三个站台,铁轨锈迹斑斑。

  贺慎平将酒坛揭开,不知道是他酿的方法不对还是时间太短,一坛子水不像梅子酒,倒有点像梅子醋。

  王彬闻了便说:“贺先生,你是不是也学江先生,酿一坛梅子酒,等要走的时候喝?梅酒起码得酿个小半年,你现在挖出来,可惜了,可惜了。”

  贺慎平把酒倒在王彬的饭盒、饭盒盖子还有漱口杯里:“不可惜,梅子年年有,酒可以再酿。”人一分别,却不知何时能再相逢。

  王彬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真酸哪……”他砸砸嘴,酸得打了个哆嗦,过了一会儿又扯了扯嘴角,看着贺慎平和老哑巴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他朝贺慎平举了一下杯,“贺先生,弹钢琴的文化人;”又朝老哑巴举了一下杯,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看锅炉房的;”最后他把杯子贴到自己的胸口,“还有一个偷蛋贼!这样三个人竟然在一起喝酒,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老哑巴看起来更难过了,一张长满老年斑的脸皱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有血丝。他弯下腰,在自己的左边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颗老旧的五角星,又赶紧塞回去,再在自己右边的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点钱,于是塞到王彬手里。

  刚好是十个鸡蛋的钱。

  王彬推辞,老哑巴又塞,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火车来的时候,老哑巴趁王彬看车的工夫,将钱塞到了他的背包里。

  火车停了,王彬拎起放在三轮车上被子脸盆和一干零碎,还有仍发着酸气的杯子饭盒,上了车。

  他在车窗里挥手,看见贺慎平口袋里的笛子,于是喊道:“贺先生,吹首曲子吧,吹你老对着火车站吹的那首。”

  贺慎平拿出笛子,朝着这趟绿皮火车开来的方向,吹了起来。

  他想起玉阁和玉楼很小的时候,顾嘉珮教他们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玉阁最喜欢那句“去去莫迟疑”,玉楼却更喜欢“来时莫徘徊”。

  他想着往事,脸上浮起久违的笑。

  在穿过整座站台的绵长笛声中,突然地,一声少年独有的、带着试探意味的“爸——”从贺慎平身后的车厢传来。

  笛声戛然而止。

  一声更响的“爸!”再次从后方传来,这次声音更近了,更快地击在了贺慎平的后脊梁骨上。

  贺慎平还没来及转身,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了。

  等他转身的时候,才发现那姿势有多奇怪:贺玉楼抱着温月安,腾不出手来,温月安张开的双臂悬在空中,过了片刻又马上收了回去,小声喊:“贺老师。”他仍是一副童音,语气却并不像小孩。

  贺慎平点了一下头。

  可能想念真的积攒了太久,他张开嘴后竟只剩下一句责备:“玉楼,你怎么把月安带出来了?”

  温月安说:“贺老师,我求师哥的。”

  贺慎平问:“嘉珮知道吗?”

  贺玉楼说:“我妈出差了,玉阁吵着要跟去,家里只有我和月安。爸,别担心了,我们明天就走。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旁的都没带,就带了一整背包的书,都是贺慎平从前喜欢看的。

  “还有一本字典,爸,你信里说在教人写字,月安就叫我带一本过来。”

  贺慎平拿起字典,说:“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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