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72)

  他走到车窗边,趁着火车还没开,将字典递给了王彬。

  王彬接了,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一连声说:“谢谢,贺先生,谢谢。”

  贺慎平点了点头,道:“我原该教你的,那日江先生写的是苏轼《定风波》中的后三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默念了几遍,笑起来,不似之前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黝黑的脸,有点憨的样子:“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比做英雄好些。”

  火车开动了,王彬远远朝月台上仅剩的几个人喊:“保重。”

  回瓷器厂的时候,老哑巴还是蹬着三轮车,这次上面载的是温月安和贺玉楼带来的书。

  快要到瓷器厂的时候,老哑巴停了车,比划着叫他们等等,然后把堆在厂墙一侧的干柴和煤抱到三轮车上,让两个孩子藏到柴火煤堆里,把人顺利带进了瓷器厂。

  白天工人上工的时候,贺玉楼和温月安就躲在锅炉房里看书,老哑巴负责照看他们。等工人都下了工,老哑巴便他们往贺慎平画画的地方带。

  贺玉楼拿出先前温月安在纸上画的杯子,贺慎平看了,眼睛一亮,显然是满意的,却不急着夸奖,只问:“是谁画的?”

  贺玉楼说:“月安。”

  贺慎平仔细再看了看,说:“玉楼,你看,月安也把你的名字画进去了。”

  贺玉楼看一眼温月安,笑起来。

  温月安看向一边。

  贺玉楼说:“爸,能不能做两只一样的杯子,月安和我一人一个?”

  贺慎平道:“先前在信里答应了你,施釉烧窑的时候便多留了两个杯子,是我跟厂里买的,原是怕画坏了才留两只,那你仔细些,两只都画好。”

  怕被人发现,屋中只点了一盏小灯,贺玉楼捧着一只杯子在灯下琢磨图案,温月安捧着另一只杯子看灯下的贺玉楼。

  贺慎平在一只没有上釉的白瓷镇纸素胎上绘青花,一边画一边告诉贺玉楼和温月安釉上彩与釉下彩有何分别,应注意什么。

  贺玉楼在纸上练了好多遍,有了把握便在杯子上勾勒起线条。

  他画完纹样,眼睛也不抬,可却像头顶长了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似的,勾着嘴唇道:“温月安,你不画画,看我做什么?”

  温月安收回目光,提笔小心翼翼地开始勾他的月下楼。

  贺慎平瞧了一眼两人的杯子,道:“勾完便可以填彩了,颜色无需很浓,等进炉一烧,色泽便会比原本绘的更加鲜亮。”

  两只杯子都是月与楼,但两只杯子又截然不同。贺玉楼下笔恣意,画的是带着萧杀气的东方城楼,上面一轮冷月在万古长空中,看天下兴衰。温月安笔触工整,画的是西方的建筑,像个音乐厅,夜空中的圆月映下来,音乐厅泛着柔和的光。

  两只杯子一起进了低温红炉。

  出炉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拿了对方画的杯子。

  温月安细细端详,才发现贺玉楼悄悄在杯底写了字,用极细的笔写他一贯的魏楷,竟然几乎将《六州歌头》的上阙全抄在了杯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只没写最后一句:乐匆匆。

  后来温月安写回忆录,在此记了一笔:师哥他,原该写那三个字的。

  那夜贺玉楼和温月安住在老哑巴的房里。因为老哑巴一个人住在一个狭小屋子里,不跟其他在大通铺中的人同住。

  温月安还在回忆录中记了另外一笔。

  那夜他还没睡着,听见有人敲门,敲得很重,几乎像是砸门。老哑巴将他和已经睡着的贺玉楼藏在柜子里。他听见有什么东西撞在柜门上,发出巨响。透过柜子的缝,他看见是老哑巴被推得撞在了柜子上,又跌倒了地下。

  被吵醒的贺玉楼一只手把温月安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抵住了柜门。

  “喂,你今天跑哪儿去了?”一个脸上还带着伤的年轻男人骂道,“他娘的,不会去胖子那儿告状了吧?我告诉你,全厂就你一个看锅炉房的,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在锅炉房煮过鸡蛋,那铁定就是你这个老东西说的。哼,还敢来找我,叫我去认错?王彬那个傻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走了,事情到这儿就完了,老东西,你就别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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