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128)

  李惊浊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地名的结尾,比如盆、塘、岭、水……其实都是根据地形来的。你不讲,以前我都没注意。”

  “因为现在城市化了,各地都差不多,有时候沿用了以前的地名,虽然城市里还有些地方仍被叫作某某岭、某某冲,但是地面上可能就是商场、银行、宾馆、地铁站……你在城市里住习惯了,也就不会再追问为什么。”柳息风笑笑,眼睛里有浅浅的波光,“追问其实是很有意思的。拂开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象另一种已经死去的风流。”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忽然觉得有只手拨了一下自己心里的那根弦,“铮”的一声,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看《太平镇》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身边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变得死气沉沉,而那种已经死去的风流,活了过来。不是病恹恹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过来——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壮的女贞树,其枝叶繁茂,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挂着艾叶的木窗里,一只未点的油灯悬在墙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对着天井漏下的光看书。

  行走的剃头匠,背一只木制的剃头箱子,在太平镇的家家户户中进出,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李宅,为先生剃头刮脸。

  “先生不要回去教书了。”剃头匠说,“长沙城让大火烧尽了。”

  李惊浊听见先生手里的茶盏落地粉碎。

  “我的少爷,你在想什么哪?”柳息风笑着喊李惊浊,“吃饭。”

  “噢。”李惊浊夹了块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风看他那样,就说:“你还在想《太平镇》?”

  “嗯。”李惊浊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在想我为什么会进入它的……时空。语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缕岁月,竟然就在一页页的稿纸间活了。

  这不是听过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惊浊甚至不觉得那是故事,他觉得那就是历史,柳息风只是掀开门帘,让他自己进去随意看一看,走一走,至于看到了什么,全由他定。

  他早就惊叹于语言的力量,却还是不清楚它力量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里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么……”李惊浊像在问柳息风,又像在自言自语,“恰如其分。对,就是恰如其分的韵致。”讲到这里,他又问,“夹杂方言的写作,是不是很难?既要有楚风,又要让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觉很多方言,我讲得出来,但是根本想不出来那个字具体怎么写。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实现在有很多对方言的研究,书也不少。你写不出来,是因为你其实从小还是讲普通话长大的,如果你去问问你祖父这样的老人,就会有很多收获。你可以重新去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觉得太土的东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风给李惊浊夹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学过龚自珍《己亥杂诗》,背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别扭?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不押韵。没办法,龚自珍不讲普通话。你拿吴语念一念,立马就觉得对了。还有这个,”柳息风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镇方言音‘一举’,写起来其实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样。我可以写一筷子,可是只有写一箸,才是太平风流。”

  李惊浊一时心潮起伏,胸中万千流年。

  吃过饭,他便又去书房继续看《太平镇》。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心生遗憾。他往下再翻一页,发现居然还有第二部,顿觉惊喜,于是便赶紧接着看了下去。

  小说里的一些情节确实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事。

  他在故事里一路跌宕,不知何时大拇指与食指间捏住的那一角,竟已经属于最后一张稿纸。

  他不死心地翻过那一页,底下就真的只有空荡荡的桌面了。

  “柳息风。”他拿着最后那页纸出去问,“后面没有了?”

  柳息风正在沙发上睡觉,闻言睁开眼,看见那一页,说:“我看看日期……嗯,确实没了。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没写了。来,让我抱一下。”他伸出手臂,想拐李惊浊一起睡觉。

  李惊浊说:“起来。去书房。”

  柳息风从沙发上起来,说:“做什么?”

  李惊浊把柳息风押到书桌前,说:“把《太平镇》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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