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85)

  柳息风一直都没有讲话,等李惊浊讲完所有想讲的,他还是不发一言。他只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站起来,理一下睡衣,回了卧室。

  他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了一阵,接着手伸到被子底下摸出李惊浊小时候画的那幅画。

  画卷缓缓展开,绝世公子,翩翩如玉。李惊浊年幼时心中所想之人,应是惊才风逸,品貌俱佳,李惊浊现在喜欢的人,应也一样。

  可柳息风不是这样一位无双公子。

  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画,便又下床,脚尖触及拖鞋,让他想起方才李惊浊为他拿来鞋子,弯腰放在他脚边。他走到卧室门边,站了许久,才打开门,门外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卧室里照出来昏暗的光,落在李惊浊脸上。

  李惊浊已经躺下,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

  柳息风下楼去,进了书房,从柜子里翻出他那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笔记。

  纸张翻到前往李宅借蜡烛的那一天。

  客观的记叙占了三页纸。第三页纸的最末尾只有一句评论:李家长孙忒开不起玩笑。

  再往下翻,纸上记了李惊浊将计就计跑来找他,两人一同前往太平镇。柳息风看到“四个小妾”和“重婚罪”时,嘴角微微一勾。再往下看,两人上了屋顶,李惊浊在阁楼里对他讲出心事,两人骑牛回家,李惊浊莫名其妙地发火……柳息风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再想想李惊浊后来的一系列举动……啊,柳息风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李惊浊面红耳赤、死活不肯坐在他身前,思及此处,他不由笑出声来。继续往下翻,只见那一天的末尾他写了寥寥几句评论:小朋友好奇心太重。曹森岩既然找来,还是不要扯上小朋友。

  接下来的几十页都在记载李惊浊如何画画。翻到一页,突然出现了大块的空白,整页只有一句潦草的:李惊浊跑了。

  再翻一页,只有一句更潦草的:他跑什么?

  再翻一页,还是一句:跑什么?

  下一页:娘的。

  再过几页,字体终于正常了,洋洋洒洒地记载一番两人的重逢,并评论:他离不开我。还有两个月,《太平镇》的一二部初稿应该可以写完。

  接下来便记录到余年的到来。评论:希望老秃子没有乱讲话。

  可到后一页,又补上一句:如果讲了,也好。

  柳息风一连往后翻去上百页,翻到去王四爹家与吕大夫家的记录,那里详细记了李惊浊的言行。从那一次记录开始,柳息风的字体全然不一样了。从前的记录他都写得非常快,但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些犹豫,每个字都写得比往常慢,也比往常用力。尤其是那一天的评论:李惊浊是一个好人。好人是我可以给一个人的最高褒奖。他还很幼稚,鲁莽,但他正直,善良。他只有一个明显的缺点,便是使没那么好的人自惭形秽。这个世界,好人和坏人都不多,绝大多数则是没那么好的人。好人和坏人各有各路,天堂的归天堂,地狱的归地狱,唯独没那么好的人游移不定,没有去处。他大道璀璨,我……

  柳息风将纸页一合,不欲再看。

  他呆坐了一阵,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罐子糖出来,习惯性地剥开糖纸,又想到李惊浊的警告,笑了笑,将糖放到一边,没有吃。

  他做了太久的大人。大人习惯商量,习惯妥协,习惯谈条件,习惯全身而退,习惯从不交出全部。李惊浊不习惯。李惊浊要全部,李惊浊从始至终都是奔着全部去的。

  小朋友什么都想搞个清楚明白,可是小朋友真的什么都可以接受么?李惊浊这样一个连几条鱼都不肯接受的人,难道可以接受他不堪的过去?

  书桌上还有半壶冷茶,茶水少,茶叶多,泡了不知多久,又浓又苦。冰凉的茶水入肚,沉到胃里,一杯又一杯。

  终于,茶饮尽,柳息风推开梅花窗,大门前四个灯笼纷纷垂下金黄丝绦,在夜风中摇晃着。那是李惊浊挂的。

  抽屉中还放着无数未装裱的画,柳息风一张张重新看过,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看,只是在李惊浊笔下,他便完美无缺。

  只要跟李惊浊在一起,只要不回首,他便完美无缺。谁不想被一双纯真、正直、饱含仰慕,永远灿若星河的眼睛注视?

  连最污浊的烂泥也是想的。

  此时此刻,若是有未眠的野狗,只怕也要抬头望一望这星夜吧。

  此时此刻,连田里的粪土渣滓与河中的牲畜尸体可都沐浴着月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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