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机来临时(6)

作者:王大波 阅读记录

可吹笛少年再也没有在屋顶上出现过,瓦安冬也再没听到滋润灵魂的长笛声。他站在屋顶上,注视着自己的阳台,恍然大悟,心想原来那少年是从这里跳了下去,落在他的阳台上,接着便溜进了他的房间里,去摆弄桌上的望远镜。那台望远镜每天都是不同的姿势,他每天都能在里面看到不同的景色,一会儿是森林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池塘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草地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晾晒场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被光曝晒的墙壁与少年的裸体,他把那个屁股顶在墙上,抓着那只光裸的脚,吸吮他脚掌上暗红的痣。

瓦安冬的指甲长了,他找不到指甲刀,他开始变得像阿敏他们一样,指甲缝里存了灰黑的污泥。他好像开始发疯了,自从他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少年——不,应该说,自从他在阳台上看到那双从屋顶垂下来的脚,他就疯狂了,他是个被驱逐的人,他活该疯狂。阳光曝晒着屋前的晒场,他在这里住得久了,发现这些床单、内裤从来没有被取下来的时候,仿佛只是为了装点那光秃秃的绳子而存在着,只有一件布料是个另类,那就是阿敏的月经带,起码一个月里有几天,那排肮脏的男士内裤中会出现一个缺口,过几天,带着淡淡痕迹的布带又出现在那里,继续曝晒一个月。

他开始没头苍蝇一样在疗养院里四处乱转,又总是低着头,盯着别人的脚,他早已在心里把那双赤裸的脚勾画了无数遍,以及那颗痣,它就长在小脚趾的下方。炎热的中午,瓦安冬戴着一顶变形的军帽走来走去,脸上晒出滑稽的印子。他口渴,脸上也起了皮,手一搓,白色的细皮屑便簌簌往下掉,好像那太阳也把他烤成了一只餐桌上的干面包。瓦安冬站在水池边喝凉水,他咕咚咕咚地灌着,灌饱了肚子,再去吃那又硬又干的面包,食物立刻在他胃里泡发起来,显出一种怪异的饱腹感。他接着在太阳底下呕吐,吐得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他看见自己吐出来了一条鱼,一条、两条、三条……那些小鱼掉在晒场上,发出腐烂的气息。

他昏过去之前,隐约看到希文耶鬼鬼祟祟地走在晾晒场,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又是希文耶。

“你病了。”希文耶说。

希文耶又重复道:“你病了。他们说,病了就不需要再吃东西了。”

瓦安冬躺在床上,没说话。

希文耶的手还是颤的,像劣质木偶手指的颜色,也如木偶一般僵硬,仿佛他手腕不能控制的颤抖是因为坏了里面的弹簧部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颤颤巍巍地打开,面包屑抖落在瓦安冬胸前。

“吃吧,”希文耶把纸包往瓦安冬脸前送送,“吃吧。”

他们古怪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相同的是,在他们心中,都认为与对方接触是一种对对方的施舍。

餐桌上,希文耶第一次驳斥森尔格,他喉结滚动着,仿佛不单是手指,他苍白的脸也要扑扑掉粉。

“你不该这样对待瓦安冬上校!”希文耶替他的新朋友说话,“你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

森尔格一愣,扑哧乐了:“我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对的事?”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森尔格提供给瓦安冬必要的食物,希文耶把自己的军装和奖章给他——是森尔格提出来的,他说他也想过过军官的瘾。他嘴上这样说,可等希文耶把东西交给他,他穿上那笔挺的军服,又佩戴上金光闪闪的奖章,又不这样想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真正的军官。森尔格照着镜子,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滑稽的敬礼,他心满意足地回头,命令众人道:“以后叫我森尔格上校!”

实际上,上校是瓦安冬的官职,希文耶的制服是少校级别。

瓦安冬决定振作起来,他内心虽看不起希文耶,可又被迫要跟他当天涯沦落人。然而他们的友谊也非常戏剧化,就在希文耶用军装换得胜利的第二天,他在二人简短的交谈中,得知瓦安冬被流放的原因是他的民族血统,这下事情可大不一样了,他头一次破口大骂,摒弃他那点自矜的骄傲,嘴唇和手指一起颤抖着。

“你这冬拉的暴徒,野蛮人!我就不该救你!”

希文耶终于硬气一回,仿佛他为瓦安冬献出的奖章其实是无价之宝,让他腾空一跃,不再是这间屋子里地位最低下的人,成了倒数第二低下的。他对着瓦安冬皱眉绷脸,怨恨起来,瓦安冬冷脸相待,希文耶更是跳起脚来,脸上的白粉掉下来,他意识到,连忙用手去接,他就这样一边跳一边接,往掌心吐口水,把白粉继续抹到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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