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283)

颜幼卿不觉对嫂嫂愈加钦服,相较之下,恐怕反是念了新式学堂的黎映秋深陷后宅,不得自主。“那黎小姐……”

“黎小姐本受外祖父母宠爱,又有夫婿得力,更兼此行南归,杜府需借重她在江宁的父母兄弟,正是一等功臣,故而得了张一等座票啊。”

颜幼卿不禁抬头,竟似从嫂嫂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促狭之意。周遭均是杜府下人,无需顾忌,遂问:“如此说来,杜府诸位就在江宁下车,不去申城了?抑或是不在江宁停留,直接奔赴申城?徐兄可有提及他的打算?”

“杜府此行主事之人,是他家三少爷,在二等车厢里。他手里应当有徐先生捎给你与安兄弟的信。我听徐先生的意思,应是请杜三少爷先携家眷在江宁岳家暂住稍候。徐先生与杜家其他人,半月之内必定离京。待杜府大少爷来了,再一道往申城安置。”说罢轻蹙眉头,悄声道,“我瞧那位杜三少,是个惧内的,未必调排得了这些人。幼卿,你记得寻机与安兄弟说一说。”

颜幼卿应下了,又细问一番人员数目行李多少,暗暗啧舌。杜府果然举家南迁,多年基业说舍便舍,可说壮士断腕。如此看来,京城局势恐怕是十分不妙了。

不论国事,但言家务,年余分别,也是说不完的话。两个孩子看够了风景,与小叔说起这一年来各种情状,又追问申城景象,一路兴致盎然,疲乏尽去。心直口快的颜舜华道:“多亏没有留在二等车厢,否则与那几位少爷少奶奶们坐在一块儿,我们一家人哪里好随意说话。”

郑芳芷作势看她一眼:“都是要上中学的人了,且稳重些罢。”

颜皞熙忽道:“小华好不容易考上圣西女中,可惜不能去上了。”对于突然南迁一事,即将升入中学三年级的他,平日关心时政,且常听学校先生评述,懂得比母亲还要多些,心里十分明白,大总统因复辟失了大义,许多有见识的人纷纷离开北方,自己一家人短期内是回不去了。

颜幼卿疑惑:“华儿不是该上初中?”

郑芳芷解释道:“圣西女高去年增设了初中部,改名叫做圣西女中了。”

颜舜华两眼放光:“他们只收全科甲等的高小毕业生呢。”忽忸怩起来,“小叔,哥哥高小毕业的时候,你送给他一支钢笔……”

颜幼卿记起来了,不由笑道:“小叔没忘,一定也送你一支钢笔,祝贺你升入中级学堂。”想一想,又道,“你安叔叔正帮你们找学校,新学校会很好的。”

“会不会太麻烦安兄弟?”郑芳芷心中感动,却也过意不去。

颜幼卿望向嫂嫂,微带羞涩:“这些事我没有他懂得多。他说交给他去办就好。”

列车抵达江宁已是深夜,早有渡轮候在江边运送车厢与乘客。过江之后,须等待三四个钟头,再重新登车,清早差不多能到申城。

江宁亦是繁华大埠,比之申城不遑多让。练江两岸码头与火车站相接,因这一趟津申特快专列进站,四处灯火通明。一群人并行李闹哄哄上了船,杜府诸人中许多从未到过南边,更未曾乘大船渡江,何况还有拆分列车车厢乘船渡江之奇景,一时新鲜好奇者有之,惶恐不适者有之,状况频出。刚安稳几分,船却又要靠岸了,于是再闹哄哄上岸,挤靠到一处。

颜幼卿看杜府许多下人支应,便只顾好自家人。时值暑天,夜间不冷不热,凉爽宜人,江景夜色亦颇多可观处,别说两个孩子毫无睡意,便是郑芳芷也露出兴奋之色。正欲寻得杜家三少爷,问问随后行程,却听见一阵喧哗。颜幼卿凑过去察看,听了几耳朵,原来是黎府专程等候的下人找过来了,正与杜三少及老太太商议安排。见他们一时半会说不完,颜幼卿索性带着嫂嫂侄儿拐到侧面专做夜车乘客生意的小摊子上,要了几碗热汤面,就着剩下的饼与卤杂菜,吃了个简便宵夜。又添钱要了几盆热水净手净面,暂作歇息。

大约黎家没想到杜府一次来了这许多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并若干人力车等候在此,下人们不得不临时从车站外头又雇来好几辆人力车。瞧见杜老太太被搀扶上汽车,余下的主子也三两一起各有位置,想来已经商议妥当,颜幼卿起身便欲过去。谁知这时又出了变故,其中一位女眷忽然从人力车上跳下来,正是杜家三少奶奶。只听她高声嚷道:“当我们是叫花子呢?打发我们去乡下住!我不去!本来要去的就是申城,不过看在大妹妹面儿上,到这小地方停留几天,也无不可。看看他们办的什么事儿,叫我们住到乡下宅子去!真当我们是穷亲戚上门要饭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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