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104)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他说完,或许是觉得这要求太越界,又拍拍我的手,说他只是发发牢骚,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能强求呢?”

“可我怎么能不答应他呢?白家欠他的,我欠他的……还有这仓惶数十年的坎坷岁月,都欠他这么一笔。被偷盗、被掠夺、被破坏的,本就是我们民族的东西……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拿回来?

“他嘱托我不要告诉宋山,他性子太直,是非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不能理解。而我也恰好不愿让他知道,因为圈子里水太深,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史遗留也好,法律空子也把,一旦要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可你师父有才,我不愿意他做。他本就应该安心找个世外桃源住下,一辈子钻研他的金石书画。我乐得见他如此。”

白野川喝完最后一口酒,对宋敬原笑笑:“所以我让他恨我。恨,就不会有念想。”

他起身,到宋山的卧室收拾行李去了。他要带宋山回北京做手术,过两日就启程。

白野川走后,宋敬原一个人扶着楼梯上到二楼。他沉沉站在黑暗中,惶惶间,仿佛听见一声悠扬的曲笛,正从远处旋飞而起,落于耳畔。

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

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①

他闭眼,满屋墨香纸意钻入鼻腔。这一瞬,仿佛数十年光阴岁月,仿佛一代人的恩怨瓜葛,都如潮水一般,自眼前滚滚流过。

再一睁眼,竟是心净空明。

他忽然理会了师叔同他掰扯这些陈年往事的意思:

人生九九八十一难……没人逼你硬闯。

可少年人心高气傲,不肯向它低头。

一步迈出,一走就是一生。

黑暗中,他提笔落字,昏暗中目不能视,却觉胸中惊涛骇浪,笔意喷涌而出,淋漓尽致,流淌纸上。笔停睁眼,扭开台灯一看,面前寥寥十数字,原是苏轼的句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胸中郁结未散,提笔还要再写,关了灯再欲下笔,忽地顿住了。

宋敬原一人站在桌前许久,未再动手,第二天一早,背起琵琶,毫无愧疚地逃了学,推开路拾萤的病房门。

他说“坐轮椅去上学”也是骗宋敬原的,他还得在病床上吊个十数天。

宋敬原冷眼瞧着他半晌,问:“想听什么?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欠你一曲琵琶。”

路拾萤闭眼,在秋冬之交时,听宋敬原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弦音流转,声声欲泣。

睁眼时,宋敬原俯身,在他额前留下一吻,低声说:“我明早再来看你。”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宋敬原独自一人离开医院。

宋山启程去北京前,听闻路拾萤与他一样倒霉透顶躺在医院,特地来看望这个学生。他进门时,路拾萤正靠在床头,身上搭着一集工笔画册,桌边吊着一只鸟笼。笼子里,赫然是大咕的身影。

跟个老大爷一样逍遥自得。

路拾萤直起身,指着鸟笼说:“敬原带来的。说反正家里没人照顾。我每天给它喂点吃的,它自己飞出去,知道回来。”

宋山伸手在大咕的下巴上挠了挠。

路拾萤忽然问:“您很喜欢鸽子?”

宋山看过来,路拾萤又说:“记得小时候刚到蓬山路,您就养了鸽子。”

宋山站在窗边,垂眸似是思虑许久,才低声开口:“小时候在北京,养鸟的人多。白天头顶,成日都是盘旋的鸽群,还有胡同里的老人,提笼挂鸟打门口经过,我常常挨家挨户地看,然后学会画鸟。”

“有一日,家中落了一只受伤的红嘴蓝鹊,多半是被人用弹弓打下来的。我捡到,悄悄带回屋中照顾,等它慢慢能站起来,就养出了感情,不舍得放生了。它爱叫,全家人都听见,白野川敲我的门,进来一看,说这可是神话里的青鸟,怎么叫你逮到了?”

“好些个师兄弟眼馋,想要过去,我不给,白野川护着我。可到底,没过几天,这只鸟就叫人毒死了。我伤心了好些天,白野川给我出气,没查出是谁下的手,却在院子里大发雷霆,罚了每个人一顿饭,然后说去给我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红嘴蓝鹊不好找,他找遍北京城,没有找到。又赶上保护法严打,那些大爷家里的三保都被收走充公放生,最后白野川灰溜溜地提了一只鸽子回来,说没辙,除了鸡,这是现在北京城唯一能找见的带翅膀的、会飞的东西。他叫我先养着,他再去找,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一只,在此之前,就拿灰鸽子充数。”

宋山说到这里,蓦然笑笑,提起故人往事,眼中俱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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