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105)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他摸索着喂了大咕两粒小米:“可是命运向来爱捉弄人,总有一天,是哪天呢?永远别信他们这些人的许诺……于是我离开北京城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却带上了那只鸽子。鸽子是师哥给我的,我带着,心安理得,养了许多年。”

“那鸽子后来死了。活了九年,算不算寿终正寝?那时我想,我这一生,陪在我身边最久的,居然是一只鸽子。它死后,家里太安静,我又去花鸟市场,想再寻一只。卖鸽子的人告诉我,鸽子喜欢群居,只买一只,或许会觉得孤独。所以我一口气抱回来三个,养到今天。”

“……您还怨恨白先生吗?”

宋山对他笑笑:“拾萤,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用爱、恨就能解释的。不说我了——你的腿,怎么样?”

路拾萤拍拍石膏:“医生说下个月才能拆。我每天吊在这里,都觉得小腿要萎缩了。”

宋山笑笑:“到时喊敬原帮你做康复训练。他告诉我,你本意,是想报考飞行员?”

路拾萤一怔,哑声片刻:“报不报,都无所谓的。”

“是真心话吗?”

少年轻轻一笑:“一半一半。”

“报招飞,是我家里人的希望,我自己不是非去不可。走到最后一步,触手可得了,临头却出了车祸,说不遗憾,那都是假的。不过后来也就想开了——我其实更想留在这里。”

宋山微微偏头,朝他的方向望来。路拾萤知道他几乎看不见,于是毫不畏惧地直视宋山眼睛。他有一双极其澄澈的、高山雪湖一般的眼睛。

“怎么说?”他笑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真要离开江都,有些舍不得。”

“是舍不得离开江都……还是舍不得离开谁?”

路拾萤苦笑:“您都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少年单薄的身影。

宋敬原站在秋日和煦的暖阳之中,勾着一层柔软金边,腰板挺直地临案而书。他只微微露出一点侧脸,低垂的睫羽、流畅起伏的鼻梁与唇峰,他神色无波,竟像飘雪一样清冷,可路拾萤看在眼里,只觉得欢喜。欢喜得要发疯。

是离不开一座城市吗?

明明是离不开一段过往。

离不开那段过往时光里,璀璨如流云的一个人。

路拾萤到这一日才豁然开朗——曾经,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愿意抛□□面轻松的工作,四下奔波。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带着他颠沛流离。而后来朱皓达说的那些话,所谓“向高处去”、“向外面走”,也曾叫他有过瞬间的动摇。

少年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惶惶不知所去。而直到今日,他终于能斩钉截铁地拿定主意。

所谓的体面的身份、所谓的聪明的选择,是以割断自由为代价,走一条他不愿意走的路。

他当然可以如朱皓达所说,安安稳稳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和千万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在酒桌上谈笑风生。酒足饭饱,开车回家,夜色灯火,阖眼美梦。

可那样,他将再也找不回曾经少年的意气风发……

将再也想不起来,他十七岁时最诚挚的一个愿望,其实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江都小城某座灰瓦檐下,行笔习字、作画刻章。

路拾萤忽然问:“老师,您说的,若有一天改了主意,愿意留在您身边同您钻研金石篆刻,还能再来找您,作数吗?”

宋山垂眼:“作数。”

然后少年声音如春风清朗:“那像我这么不开窍的,您愿意收吗?”

一朝秋高气爽。

那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宋敬原带去给宋山看了。

宋山向来不爱直言,因此依旧没说好或不好,只是抬眼问宋敬原:“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宋敬原答,“草书连绵,笔走龙蛇,颜公写祭侄文稿,落笔时,从未像我曾经那样踌躇犹豫,思考分篇布局之事,而是情到、手到、笔到、意到,所以淋漓尽致,看者无不掩面。一切书文诗画创作不过如此,技法是表面,心智是核心。”

“您说我在这里不会再有长进,是因为停在这里,我的眼界也不过拘泥于此,不经风浪,就不会再有所感悟。说白了,不过一个‘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

宋山笑笑,放下两张宣纸:“拿回去挂着吧。我没有什么要再教你的了。”

他随白野川去了北京。临行前,将三楼仓库的钥匙交给苏柏延。说这一室的私藏,尘封于此太久,该送到世人面前见见光,以免蒙尘。

——带回你们单位去吧。

苏柏延很是惶恐,去问白野川,说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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