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48)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路拾萤一怔:“你师父的意思?”他以为是宋山希望他在身边,随时指导篆刻手艺。

宋敬原皱眉,心想: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他点了点头,把锅推给宋山背。

路拾萤说:“也不是不行……你不是不喜欢和人一起睡?”

宋敬原拧起眉头:“你到底来不来吧。”

路拾萤笑盈盈揽他的肩头:“走吧。陪你回家。”

路拾萤刚搬进蓬山路这天,宋敬原难得做了好梦。

他梦见刚到蓬山路时,宋山教他写字。学字先学握笔,宋山告诉他,从古至今,习书大概分为两种握笔法:单钩斜执、双钩直执。

那时他太矮了,踩着板凳,也才将将够到石桌边缘。宋山一手扶着他,一手把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握,将他的小手拢在掌心,教他无名指内抵笔杆,微微虚握。

“中、正,是握笔的要领,是势意的要领,也是做人的要领。”宋山垂眼,凝视宣纸上淡淡墨痕,如此说道,“这两个字,你给我记一辈子。”

而那时也正是江都晚夏,后堂的池水中开满一片荷花。苏柏延放学回家,推门而入,一下愣愣站住了。而他见到陌生人,立刻往宋山身后躲。宋山失笑,把他推出来。他指着苏柏延告诉他:“叫师哥。”

一切好像只是昨天。

宋敬原一肚子坏水,自己醒了,没喊路拾萤,悄悄到堂下练字,算是早功。

于是等路拾萤下楼时,他已临了两帖赵孟頫《后赤壁赋》,正研墨,准备写一张瘦金体消遣。

路拾萤就挨了骂。

宋山煮好南瓜粥时说:“明天早上六点,别让我等你。”

路拾萤乖乖“哦”了一声,知道这是宋山的第一个规矩。

宋山的规矩,说多不多,说严不严,只是每日定了功课,晚上查验。其余时间,不管你做什么,别把蓬山路炸了就没事。于是少年人白天写字、练篆刻的冲刀十三法、看印谱与画册,穿插着写写暑假作业,晚上起风,天儿不那么闷热,就骑车在江都城乱转。

路拾萤天生飞行员的料,平衡感好,敢松开两只手蹬车板。宋敬原有些嫉妒,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马戏团出来的。”路拾萤并不和他计较,手把手教他半天,觉得宋敬原实在太笨,一蹬腿跑了。

宋敬原只好在后面追。他们沿着街边骑上过江大桥,两岸夜色如星星灯火。停在路灯下等车时,暖光醉人,照在脸上,心神意乱。而等从坡上往下冲时过隧道,风猎猎向后刮去,吹得路拾萤的工装衬衫鼓鼓飞舞,身影如新生小燕一般,宋敬原心里就想:

和有些人在一起,骑车都是一路绿灯。

等到在城里你追我打一圈之后累了,就回到庙儿街吃宵夜。

相处下来,路拾萤已摸清了宋敬原的口味:甜第一,咸第二,酸看菜系,辣的一概不吃。不吃芹菜,不吃韭菜,不吃香菜,不吃葱。炒饭里但凡有一丁点胡萝卜,都能被他眼尖地挑出来。路拾萤依旧拿筷头敲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不高吗?”宋敬原说滚。路过甜品店,买了一盒小串的糖葫芦。付钱时路拾萤极其不屑,说你怎么吃小孩子的东西,可等宋敬原刚伸手,却低头叼走一串夹绿豆的。

宋敬原终于火了,揪着路拾萤衣领勒令他赔钱。

路拾萤笑嘻嘻地说:“我不是帮你减肥吗?不过你也吃不胖。”

偶尔会路过辛成英家,晚上游客多,生意红火,辛成英多半都在店里帮忙,腰上系着围裙,两手端着盘子。他没有空一起到处乱窜,于是两人只是坐坐,光顾他家生意,两碗藕粉圆子,又推着单车离开。回家时,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宋敬原在前,路拾萤落在后,宋敬原心里想:我以前觉得路拾萤是扫把星,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遇到他以后,才有勇气随他向人海深处去。

八月初的某一天,宋山叫路拾萤明日不必早起。

宋山说:“你的回文,朱白练的都可以,冲切两个刀法算是及格,但还有些生涩,所以平时基础功不能放下,继续练。同时,该开始学篆书技法。你的章尚没有‘金石之味’,因此没有神韵。我知道你擅草书,但篆是刻的根本,所以这一个月你不准写草,回炉重造,从《峄山碑》临起。”

宋山又看着宋敬原说:“你的工笔,总算有了提升,有了写意的意思,不要再画花鸟,多看山水图册。你性格偏实,没有飞白无踪的潇洒,所以不敢让你碰草,也不敢早早放你进山水门槛。继续写行体,你的行书写的太将就,前段时间闭塞至极,这几天好一些,多揣摩笔生字、字生行的意思,不准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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