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骑士(158)

作者:tecscan 阅读记录

我在集中营停留了一个星期。那一段经历──我的主治医师对待那一段经历格外小心翼翼,起初,他将我的噩梦和呓语与此连结,不久又察觉事实不是如此──毕竟,一个星期不足以窥视炼狱的全貌。那几个夜晚,我所在的营房,甚至可以称作安适,角落的蜘蛛网可以证明这一点,那里有我早已习惯的一切,扎人的稻草、油垢的毛毯、老鼠的粪便、跳蚤与彻骨的寒冷,唯一令我夜不成眠的是一股叫人寒毛竖立的气味。那股气味,伴随屋顶的袅袅烟尘弥漫,混杂着油腻的体垢酸味、排泄的恶臭、尿骚味,那股腐臭味有如烟尘弥漫,隐约的,混合成一股希望在土里腐烂的气味。有几个夜晚,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作呕的冲动一波`波重击着肚腹,我确信,我十足确信,即使是最安适的角落──那些卫兵的住处──也充斥这样的气味,而那里必定有那样的一个人,同样夜不成眠,即使他穿着干净无垢的睡衣,平躺于柔软芳香的床铺,在那之外,我们必定有共同之处,因为那样的气味渗入血液,暗流一般潜伏,即便曾经的炼狱早已走入历史的烟尘,它仍旧伺机而动,在每一个无可阻挡的无眠的夜晚汹涌而出,张牙舞爪地窜入鼻腔。夜复一夜,空气的回忆重现往日的炼狱。

若是一个人曾经历过那样的夜晚,他几乎不会再相信那里还存在着白昼。又,即便如此,白昼仍旧是来临了。

令人意外的,伴随白昼而来的事物沾染阳光色彩,他们高大笔挺,身形伟岸,牙齿洁白而整齐,饱满的双颊被阳光晒得黝黑,怒目瞪视的表情因为布满整张脸的雀斑而鲜活不已,阳光下他们的发色张扬而炫目,制服下绷紧的肌肉蓄势待发,丰沛的力量埋在底下鼓动奔流。每一个早晨,他们倾巢而出,带着一贯辱骂及鞭打提醒我们,我们是一群废物、渣滓、掩埋场的垃圾,只配和那些鼠辈一般生活在阴沟里,连牠们身上的跳蚤都不如,最好我们还有点用处,劳动,劳动,不断地劳动是我们唯一的价值。

那些仍旧有价值的人,被允许停留在这个广大炼狱中的安适角落,而这样的时刻不会持续太久。每隔几日,我们被集合,列队,等候检视,我们都期待着,迎接一日之中最平静的时刻。我们等待着,等待一个整洁清爽地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外来者踏入。

一个外来者,显而易见。如果集中营分成两个世界,统治者和蝼蚁,那么这些外来者则来自一个遥远,几乎被我们遗忘的地方,他们的面容整洁,发色油亮,光滑的肌肤看不见一颗毛细孔,身上是呢绒面料的合身西装,足蹬闪亮的皮鞋,优雅地摩擦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敲击声,轻快的步伐有如一缕春风吹进绝望与死亡的幽谷。他们总是与卫兵谈笑风生,欢声笑语回旋的空气自成一个世界,那样的画面却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不协调的鸿沟横亘在两者之间。每当那些外来者造访,接待他们的卫兵身上总会掀起一种微妙的变化,为他们的专横的举止注入一股僵硬的矫揉造作;他们试图模仿外来者,即使他们不愿意承认,但是模仿这个动作已彰显了两者间的差距,那些卫兵,即使他们的模样更加整洁笔挺,衣领间的古龙水香气更加凛冽,也无法重现嘴角那抹优雅线条与春风般的脚步,即使他们曾经拥有,那样的嘴角也早已被时时刻刻的咒骂撕裂扭曲,沉重的脚步再也无法如履春风,他们肩上背负着的铁链拖行无数的生灵,脚步所及碾压着血肉,发出一吋吋骨头碎裂的声响。

当那些泛着古龙水的气味的光滑下巴来到眼前,我总是饥渴地嗅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凛冽香气,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味。不过一个星期,我已几乎忘了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

他们的声音总是很相似,语调总是很一致,彷佛例行公事,走到我们面前,逐个询问。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铁匠。

你来自哪里?

波兰。

外来者摇摇头。

他对卫兵说,波兰人不要。走向下一个人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花匠。

他走向下一个人。

你是做什么的

锁匠。

几岁?

三十七。

他对卫兵点点头。

他来到我眼前。

我是音乐家。我听见自己说。

他没有看我一眼。

他们来来去去,询问我们的职业、国籍,有时候一天可以见到好几个人,有时候只有一个。卫兵总是指着我们干巴巴的身体,对他们说:「这些人很强壮,再不济,可以做苦役。」而他们总是万分同意,然后转身离去。除了那个拥有鹰勾鼻的男人。

上一篇:严禁造谣 下一篇:盛夏柠檬冰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