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非寒(14)
可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大家鼓掌,今天陈非寒小朋友又是咱们画室的第一名。”
“叮——”
早晨五点五十分。
陈非寒精准地掐断手机铃,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来。
临近天亮,打鼾的声音已经不大了。耳边是下铺平稳的呼吸声,轻轻的,安抚着自己不算太平的心跳。
他迷迷瞪瞪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搬了寝室。
轻手轻脚地随手扯了一个歪七裂八的豆腐块,他穿好衣服搞完洗漱,在镜子前定了定神才悄悄地出门离开。如今的清晨还有些热乎,夏季的余温迎面扑来,陈非寒却没头没脑地打了个结实的喷嚏。
昨晚的睡觉姿势的确挺清奇,好似在走空中楼梯。
艺体馆的守门大爷一家都住在馆内长廊的一楼,他倒是年老之后起得早,通常五点半左右就在清扫门前卫生。陈非寒有时会给他带早餐,毕竟高一那会儿实在有些不明所以的失眠。
只要闭上眼,黑色的视野里就会浮现出许多奇怪的线条。彩铅,素描,水粉……所有风格混沌在一起,睁开眼时却只剩些单纯的难过了。
“今天挺准时啊?”邹大爷笑着打了个招呼,“进来吃点早饭再画?”
“可以吗?”陈非寒眨眨眼,“我正好有点饿。”
少爷嘴上问着可不可以,身体倒是早就跨进值班室了。他拿了个包子啃了两口就说:“这是亲手做的吧。”
“你吃出来了?”邹大爷惊喜地问。
“那肯定的,”陈非寒赶紧趁着人家高兴又拿了一个,“这个面皮的味道是手工的,和我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特别好吃。”
“哈哈哈,那就好,”邹大爷笑起来有些迟缓,大概是卫生着实做累了,“我老伴儿做了很多,你早上不能单纯吃包子吧,我再给你煮一个鸡蛋。”
“欸欸欸!”陈非寒赶忙拦住老人家,“留着你自己吃吧!”
“年老喽,用不着吃那么营养的东西,你安心坐着,等吃等喝就行。”
说句实在话,陈大少爷从出生到现在,最中规中矩的时候一般都在等吃等喝。他眯着眼窝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盯着逐渐明亮的天空,抬起手圈住楼顶上方刚刚露出头的光亮。
校内的起床音乐很舒缓,钢琴曲滴滴答答的,估计半数学生还在赖床。陈非寒临走前看了一眼尹知温,昨晚闹情绪的尹氏眼角安静地闭紧了,整个人规矩得瘫成一条直线,看上去睡得相当踏实。
仿佛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快拿张纸接着!欸欸欸烫死我了,”没过一会儿,邹大爷两只手来回换着一颗水煮蛋,几乎是冲到少年面前说:“先别急着吃,拿蛋敷敷眼睛,昨晚上睡成什么样了黑眼圈这么重。”
“做噩梦了,”陈非寒吸吸鼻子,“好像还有点儿小感冒。”
“那怎么行!”邹大爷对这死小孩儿非常不满意,“说过多少次喝热水怎么就是不听?现在教室里空调开那么足,椅子上挂了一件秋季校服没有?”
陈非寒战略性后退了一步,垂着脑袋说:“没……”
话音刚落,邹大爷的眼睛果然瞪成了一枚纪念硬币,他扯着嗓门说:“这是要怎么着啊?你怎么老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上次爬墙出去给猫看病也是,膝盖上擦了那么大一块皮,居然优先去了宠物医院!”
“……我身上没带够钱。”
“别贫嘴!”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秋季校服没带?”大爷恍然说,“你不是本地人,家在隔壁市吧?我记起来了,生活费是不是不够买校服的?”
没等陈非寒说话,邹大爷转身就进了休息室:“去买一件穿上,我衣服里还有些零头,钱不着急还。”
“不是不是不是,”陈非寒拿出了藏电子产品的手速疯狂摆手,“就是在行李箱很下面的地方,太难拿了,我明天就穿,明天就穿。”
邹大爷看了看手里的钱,叹口气,只好认命般地收了回去。他弯着腰,粗糙的指腹揉了揉男生柔软的黑发,替这瓜娃子把蛋壳给剥了。
“干嘛呢这是?”他轻轻地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有画画这事儿一直没变过。跟画室老师吵了那么多回,哪回不是背着他自己来画室练习了?”
“练习是一件好事,你偷着来干什么?我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不懂,如果画画是一件这么不高兴的事,那还不如别画了。”
陈非寒拿蛋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拐了弯落回自己的身侧。
别画了?
“你们家真是厉害啊,大的上了俊逸,小的上了仁礼,哎哟,什么时候请我们吃个饭啊?”
“哟——那真是了不起,吃什么饭呐打麻将,你三天没来了,今儿十块钱一炮。”
“十块怎么行,太小了,她两个儿子都上省城读书了,那以后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要发大财的!肯定有出息。”
……肯定有出息?
如果没有画画,我还剩下什么?
今天早上陈非寒不想画画了,他吃得很慢,吃完之后坐在画室的画板面前,一直到早自习下课铃响也仍然在发呆。
画室里摆满了很多学生的画作,他囫囵看了一眼,竟觉得自己没法儿第一时间认出他的画在哪儿了。梦里的一切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好像能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老城区的画室问:“你现在呢?在画什么呀?”
对不起,我什么也画不出来。
其实不仅画不出来——就算画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
陈非寒浑浑噩噩地想着,他抬手抹了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这没发现还不打紧,一发现就来了狠劲儿,哭得相当没有少爷包袱,抓着鼻子任由鼻涕在校服领口上画了好大一朵花。
看来是真感冒了,他边哭边想,这鼻涕都他妈是绿的。
第12章 天灵盖
尹知温昨天看厌了陈非寒的脸,没承想今天就压根看不到了。
早上第一节 课打铃才来教室,夏季校服的边缘沾了些许颜料,手背也有,黑色的,都结了痂。
“尹哥?尹哥?出来一下。”
上午第二节 课临时召开老师会议,课间操取消,多出了一大把休息时间。肖卓从理科楼四楼跑过来,手里拿了一大堆去年的校明信片。
“又干什么?”
“老J的结婚祝福,她不是去澳大利亚结婚了吗,就差你没写了!”
老J是国际班的口语老师,名儿很大众,Jessica。她 一直把尹知温当作得意门生,私下里总想着介绍给自己对象认识认识。可惜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尹知温就转文了。
“你同桌怎么了?”肖卓偏过头看了眼陈非寒,“这是那个怪味豆少年吧?我他妈近视都看见他黑眼圈了。”
“不知道,”尹知温揉着太阳穴,“他从前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吃火药,见谁骂谁。”
肖卓蹙着眉:“那你能行吗?人际关系倒还不说,课程很难跟吧,之前一直在学微积分,现在学的这些东西我借朋友的看了一眼,书上的习题和学校发的讲义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还有政史地,这玩意儿你从没背过吧?”
“连着必修一必修二一次性背掉可是要死人的,月末还有月考啊。”
尹知温几天的紧绷神经终于在这老妈子式的念经下瘫了一根,他麻心地靠着墙,翻了个白眼,惨淡地说:“你闭嘴吧——”
“我真的很累啊。”
接下来三四天,陈非寒不仅感冒加重,甚至都出现了瞪死鱼眼的不明情况。一有空就看向教室各处发懵,反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般都下课了。
星期五晚上,范小烨站在讲台上绝望地问:“有没有上台的啊?这个迎新晚会都不配合是吧?”
“我倒也想配合,”张先越说,“可是迎新演过话剧和合唱的班级艺术节就不能再演这两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