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126)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师傅,师姐魔怔了!”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

她唱着杏花林中的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唱着云海之上的辽阔,天地寂寥,沧海桑田。

她唱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承诺,唱着不能被卸下的重担,唱着那颗带着鲜血颜色的、活泼泼的真心。

它被一次又一次地献了出来,千刀万剐,却只是因为他相貌丑陋,他与众不同。相貌丑陋,便一定是邪恶吗?与众不同的,就一定是怪物吗?

人类的眼睛如此笨拙,可终于有一次,如意娘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鱼公子皮相之下存在的光芒。

李星羽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不再觉得是自己在唱。是这歌撕裂了她,自己要涌出来,涌向眼前的辽阔天地。

就在这一刻,她胸前的人面桃忽然睁开了眼睛,朝着夜空中的层云,也唱起了歌。歌声雄浑,辽阔,充满了悲伤和寂寥。是那日在云海之上,梦瑶君曾唱起的调子。它被人面桃给记了下来,经过了长久的暗哑沉默,终于在此刻重新与她和鸣。

这游龙般的歌声在众人头顶呼啸而过,朝更高的云层升了上去。直到它消失了许久,场内还是静得只能听到李星羽的喘息声。然后,云层之上,传来了新的歌声,仿佛是对先前这歌的回应。

李星羽抬头,跟大家一样目瞪口呆,看着一只巨大无朋的鲸鱼笼罩在了头顶,用生满藤壶的鱼鳍撕裂了层云,正在缓缓下降。它的背上托着层层山岳,一株株杏花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梦瑶岛?不,眼前的鲸鱼颜色更深,更加年轻,跟托着梦瑶岛的那只正在石化的苍老鲸鱼如此不同。

梦瑶君当初唱的,竟然是鲸歌。

李星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合唱,竟然能引来新的鲸鱼,新的

她捂住了嘴,欢喜得落下泪来。

一滴泪水落向了她怀中的蜉蝣卵珠。它在她怀中不安地挣了一阵,跃向了空中,波的一声,炸出了一只年幼的蜉蝣,头上还系着红头绳。

“愚蠢的人类,你吵着我啦!”

“若空!”李星羽扑上去抱着他,“我知道拯救梦瑶岛的办法了,快带我回去!找蜉蝣母树!”

“放开,放开!我警告你啊,不要擅自给我取什么奇怪的名字啊!”蜉蝣抗议道,接着朝空中长啸几声,一只会飞的鲨鱼应声而落。李星羽和若空骑在了鲨鱼的背上,人面桃在她胸前,依然唱着鲸歌。

他们在空中绕了几圈,接着向着东方的大海飞去。在他们身后,新的巨鲸缓缓扭转着身体,跟着鲸歌传来的方向追去。

她会和梦瑶君一起,将梦瑶岛上的杏花树移植到新的巨鲸身上。这样就算梦瑶岛断裂,彻底沉没,蜉蝣们也可以继续生活。

滚滚的波涛当中,一团烈日正在挣扎着,要从厚重的云层压迫之下挣脱出来。

海风吹拂着她的脸。长夜即将破晓。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这一次,她会给那位鱼公子唱一出崭新的《如意娘》。

有李氏女名星羽者,为“小如意”花小楼首徒,于绍兴十五年龙门会上初试啼声,后声名鹊起,红极一时。其脍炙人口之代表作,为新版《如意娘》。此戏自成型以来,版本众多,独此版为大团圆结局。诸多唱段均由李星羽一人于龙门会上独创,一气呵成,且一字未改,可谓有神助矣。

第九章 金蚕蛊

船离岸时,天还不曾大亮。

长桨破开水面,缓缓划动,在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涟漪。船身擦过岸边的菖蒲,刷刷作响。江面上雾气弥漫,艄公只划了四五下,人们身后的码头便消隐在了浓雾中。

这是钱塘江上的津林渡,要从镇江去往无夏,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么早便赶着要渡河的人并不多,此刻船上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两个背上都背有画筒,作商人打扮;剩下一个穿素黑制服的羿师,用帽子盖了脸,斜躺在舱内正在补眠。

“江上雾气这样大,船家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迷失了方向。”年轻一些的那位画商往雾气中张望一阵,开口叮嘱。

“官人们只管放心,”艄公回道,“我在这渡口掌了几十年船,这片河道闭着眼睛也摸得一清二楚!”

年轻画商松了口气,解释道:“也不是我们非要这么早惊动船家,只是肩上这两幅画实在贵重……”

“嘘!”年长的同伴赶紧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可看过今晨的小报?千面公子这两日正在镇江!”

“怎么会?”年轻画商吃了一惊。

年长的画商左右看了看,见艄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旁边那羿师睡得又沉,便凑在同伴耳边,将事情说了一遍。有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带了幅画沿街叫卖,说是崔白的真迹。这崔白是画兔的名家,去世后留下一幅《海棠禽兔》价值连城,只可惜早已失落在了战乱之中。

“可这妇人的画一眼望去只是普通山水。阎家当铺的老板有心想买,请了鉴师来看,那鉴师连连却摇头。阎老板你是晓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便将那妇人大骂一顿,赶走了。”

“这阎老板也未免过于刻薄。”年轻画商评论道,“既然说是千面公子的手笔,想必是让他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了?”

“岂止啊。当天晚上,那鉴师又上了阎老板家里,说他当时摇头是表示那表层的画并非崔白所作。但画中另有夹层,他对光照过,隐约有海棠的影子,却是崔白手笔。阎老板这个悔啊,连夜追回那妇人,用三十两黄金换了画回来,又请了亲朋好友,众目睽睽之下拆开来一看——海棠倒是有,可海棠树下面趴着只活灵活现的铁公鸡,旁边还盖着千面公子的印章!”

“扑哧!”年轻羿师已经醒了,懒洋洋地趴在船沿上从口袋里摸出枣子来吃。他取下了之前遮脸的帽子,原来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一双爱笑的眼睛光华流动,灵动得有些过分。

“连阎老板都着了道,若是他盯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年轻点儿的那个画商却还沉浸在故事里:“这么说,当初那妇人,便是千面公子?”

“奇便奇在这里,那鉴师在业内相当有名,却一口咬定当夜并不曾出现在阎老板家中。如此一来,千面公子扮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

年长的画商朝艄公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所谓公子千面,就是因为他能扮女人,也能扮老人、孩童,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这家伙不是人,乃是只讹兽。”旁边的年轻羿师听到这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们谈天的这点儿工夫,艄公家还在学走路的小孙女爬进了他的怀里。小姑娘生得粉嘟嘟的,手腕上戴着一对儿挂长命锁的银镯子,玲玲作响,颇为讨人欢喜。他一边用枣子逗着她一边说,“传说讹兽原型雪白如兔,若化为人形,无论是男是女都美貌无比。他满口谎言,却无人能够识破,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心甘情愿地被他欺骗——可是如此?”

最后一问,却是朝着那名老艄公。

他身后的雾气忽然朝两侧破开,露出一艘大船,帆顶上挂着一面威风凛凛的羿字旗。

两名画商惊慌失措,只听得那羿师说:“这艄公便是千面公子所扮,正是冲着二位肩上的画来的。我巡猎司提前得知消息,布下了埋伏。否则,我为何要这么早就渡河?”他自怀中举起一枚沉甸甸的黑色令牌,又指着艄公喊道:“鲁教头,千面公子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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