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18)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我是帐房,不是什么跟班。”常青不满的声音加了进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传说中可修改命格的菜肴。”鹂语啧啧,“但姑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同一个人修改命格,便是那位尊者,也看不下去了。据我所知,这菜肴需得制作者的寿命相抵,姑娘虽长生,却未必不死,这又是何苦?”

“‘那位尊者’——不过便是赵家小子吧。”她懒散地回答。

“你看你。”常青却念起来,“连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你也太任性了。看见一样就要一样,那个鼎就真的那么好?”

“有了那鼎,便可做一样真真正正令天地变色、鬼神皆惊的珍品,与之相比,今日这修改命格的掌间明珠,不过是道家常菜罢了。”朱成碧语调严肃,连带着常青的面上也出现严肃之色,“真的?”

她却嫣然一笑:“假的!我要烫火锅!”

“……”

“这一次的围猎我们谋划多时,眼看将要成功,姑娘却突然造访四璟园,来淌这场浑水,却是为何?”

鹂语走上前来,正好将后背对着周广萍,他望见她摘下了头上那根发钗,迎风一晃,钗身竟然越长越大,朝两侧如鸟翼般展开,生成了一柄小弩,其上架着银光闪闪的小箭。

“朱姑娘盘踞无夏多年,琅琊王顾及黎民百姓,也要让你三分。我却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知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我并不怕你。”

“啊~汤包,”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如同撒娇,“这么说,我们这里果真有一个暗羿呢!”

话音未落,弓弦作响,那小箭离弦而出,在朱常二人面前却如同遇到了透明的阻碍,减缓了速度,生生悬在空中,但箭势不绝,仍在寸寸逼近。自那箭离弦的同时,常青便从怀中迅速抽出了一只画笔。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在空中绘出双耳圆目,前额王字,却是半只虎头。饶是形体不全,它还是怒目圆睁,咆哮而出,朝鹂语射出的小箭扑了过去,将其生生吞噬。

虎啸之声顿时灌满了室内,周广萍只觉门缝内风势凶猛,侧身躲避了一阵,再看时,无论是虎头还是小箭都消散无踪。常青挡在朱成碧身前,而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肩膀上。

“‘妙笔生花’?区区一个人类,如何能——”

常青打断了她:“你们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与我们无关。掌柜的只是来做这道菜,算完帐我们就走。”他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只珊瑚珠子的小算盘来,劈劈啪啪地算着,“人工费柴火费服装费车马费,还有刚才被你惊吓的精神损失费,一共是五百两银子。”

他转过算盘,朝鹂语展示着,再次强调:“拿完银子我们就走。”

朱成碧在一旁拽着他的袖子。他皱眉转过去看她,她眨巴着眼睛,露出泪汪汪的委屈脸。

“好……吧……好吧!还得带上那只鼎!”

周广萍贴着门扇滑下来,坐倒在地。满天尖锐的星光在他头顶默默旋转,仿佛随时都能掉落下来。琅琊王、巡猎司,还有神秘莫测的朱成碧。他知道眼前就有一张网,遍布刀刃,就在头顶张开,立时就要笼罩下来。而他只是案板上的一条鱼,甩动着尾巴,溅着鱼鳞,总是不肯就死。

怎么肯就死呢?他一点点攥紧拳头。总归是要博一搏,看看是鱼死,还是网破,方才甘心。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乃人生乐事。只是,这洞房花烛若是连续经历过四次,只怕也再难令人提起什么兴致。周广萍任由司礼官在身上撒了喜豆,牵着鹂语拜了周老夫人,又饮过了交杯。夜色渐深,身边伺候的奴婢们也撤了,他自婚床下拽出一只小小的包裹,开了门便要走。院子里月朗星疏,浓荫匝地,远远望见广玉兰树下有人影晃动,似是在等待。

他心中五味陈杂,既有对园外自由天地迫不及待的向往,也有对园内这诸多谜团的不解,甚至还有对园内人事的一丝怀念。尤其是鹂语,这女子坚定果决,行事迅速,是他前所未见。又念及当日拥她在怀,望见她细长媚眼中笑意满满,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身道:“鹂语,不如你与我同去?”

鹂语顶着大红盖头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他胸中激荡,走过去牵她的手:“鹂语,我——”

她却咕咚一声倒了,摔在床下,胸口处生生一个血洞,之前被盖头掩了,此刻再也掩饰不住。周广萍怔怔地看着大红喜服中伸出来的一只苍白的手,其下的血泊正在缓慢扩大。

这么些年来,但凡他动过心的女子,无一逃惨死的命运。他朝下看,望见血泊当中,伸出来更多的手。发肿僵直的,属于失足落水的高瑞芳,捞上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几道爪印还是新的;旁边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手指细长却绵软无力,是怀有身孕却意外流产的王家小姐——他赶到时,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只顾着抓着他的衣襟喊:白虎,这园子里有白虎!

周广萍一点点蹲了下去,双手抓着头发,跪在那血泊之中。身边响起了推门声,接着是婢女的尖叫,一盏银耳燕窝被砸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心里疯狂地念着一句话:够了没有!你到底够了没有!

更多的人声从门外涌进来。交错的脚步停止在他身边,许多双手伸出来拽他的肩膀,却都叫他挣脱了。直到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抽到他的脸上,力道不大,却叫他清醒了几分,一抬眼望着抽了他一巴掌那人,正是他娘。虽已将近亥时,他娘却还是妆容未卸,连发丝都不曾乱上一分,头上两只白玉簪子,北珠灼灼,站在人群中只朝四周那么一望,众人纷纷闭了嘴,移开了视线。

“不过是个婢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周广萍的手抖了起来,他望着她,眼珠中有了血丝,“够了没有……”

“你说什么?”他娘的眉毛竖了起来,巴掌一扬就要落下来。周广萍喃喃着后退,慌不择路地朝人群中伸手,想要寻一个支持,却有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花白的胡须在胸前根根四散,双目炯炯有光:“弟妹,萍儿受了惊吓,你这样,岂不是要将他吓得更厉害?”

“舒世叔!”周广萍抓住那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舒酉是他父亲的远亲,这些年在无夏,周广萍没少受他关照,当初考武状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更重要的是,舒酉是巡猎司的羿师。此刻他将腰间一只黑沉沉的木牌取了下来,朝众人展示了一圈,“在下乃无夏城巡猎司巡检,如今喜事变成了命案,且如此蹊跷,少不得要盘查一番。萍儿莫慌,有你世叔在此,总是要将凶手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

说这些话时,他望的是周夫人。她一声冷哼:“你们还敢进我四璟园盘查不成?”

“之前的桩桩,都可算是意外,算是我侄儿媳妇们运气太差,享不了做少奶奶的福。如今这件却不同以往,手段如此狠辣,必是有凶手在此!”

“没错。”周夫人闭了眼,长出了一口气,“凶手便在此屋内。”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不由得面面相觑,周夫人抬了一只手----正是那只银光闪闪的假手,朝人群中指去,“是那二位所为。”

银手所指之处,是面色严肃的常青,还有拽着他袖子,正在东张西望的朱成碧。

“昨晚我儿起夜,经过秋园,亲耳听见他俩和鹂语争吵,甚至还动手打了起来。我儿报与我知,我心想二位毕竟是我请来的贵客,在无夏城中也算有头面的人物,故而隐忍下来,却没想到能有今日。”周夫人转过头来,问向周广萍,“你说,是不是?”

周广萍嗫嚅起来。眼前是那两只北珠,灼灼逼人,犹如半空中俯视下来的虎眼。他想起鹂语胸前的血洞,自己也当胸一凉,“是……是有这么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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