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19)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怎么可能。”朱成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要鹂语的心做什么?”

“朱掌柜的厨艺冠绝天下,天香楼的菜品,有多少是前所未见,也尝不出原料的?朱掌柜拿鹂语的心,自然有用处。”

“人心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利落地说,“求不得、憎怨会、爱别离,诸多苦楚,全都蕴藏于其中,如何好吃得了?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你至爱之人,偏偏对你厌弃致深,你待他再好,他却一味想着逃离。周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周广萍看见母亲的眼角抽动,那只银手微微发抖。

“舒巡检!”她扭头对舒酉喊道,“如今嫌犯在此,还不赶紧命人拿下?”

“舒巡检,”一直沉默的常青此刻开口,“巡猎司行事,讲的是证据。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俩与鹂语姑娘确有争执,那也不能断定命案是我俩所为。这伤口如此狰狞,非猛兽利爪不能为之,我二人身无长物,如何能挖心剜骨?”

舒酉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也有道理。不过,二位嫌疑仍在,今日喜宴后出入四璟园内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嫌疑,我这就调拨人马,封园盘查。诸位,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周广萍正听得出神,忽然一样寒冷沉重之物就落到了脖颈之后,便如抓小鸡一般将他揪了起来。

“我儿,瞧你这一身的冷汗。你们几个,都吓傻了吗?还不赶紧给公子更衣!”

“我,我不需更衣……”

他头皮发麻,朝舒酉递过去求救的眼神,舒酉正欲开口,却被他母亲给顶了回去:“我儿不过是要沐浴更衣,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个院子?”

周广萍赤身坐在木桶中,泡在温水里。

水温恰到好处,面上还飘着蔷薇花瓣,一阵阵花香随着水汽蒸腾。他却控制不住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屏息等待了半晌,终于待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身边水声作响,一样略带粗糙的凉爽之物擦在他的后背上。

他也不作声,只默默忍耐着。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惯于用丝瓜瓤子亲自给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岁了,这习惯竟然还没有改掉。

身边水声响动,夹杂着他娘慢条斯理的数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来越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们是真以为,后院里备下的马匹银两,我又聋又瞎,真不知情?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这一个还没娶进门呢,就鼓动着你逃跑了!”

银质的手搅在温水中,触摸着他的肌肤,一阵是温热,一阵又是彻骨的冰凉。

“瑞芳也是,兰黛也是,养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周广萍再也忍耐不住,睁开眼,正对着周夫人一双威严凤眼,面上尽是肃杀之气。

“这一个尤其过分,亏得还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这下总算能放得了心,谁知那小蹄子胆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里下药,好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个两三天吗?”

周广萍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哀求道:“你放过我吧!巡猎司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四璟园被围,就再也出不去了。你还是走吧,之前种种,我们再也不提……”

“走自然是要走的,却不是现在。”她冷哼,语调却转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园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如今娘已经引了那朱成碧过来,掌间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亲自喂你吃下。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改一回命格。从此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

银质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徘徊着,沿着肩胛,脊背,一路向下。那温柔让他舒服得只想闭眼睡去。

“不好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抱你在怀里,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

“娘!我快二十了,娘!”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娘懂。凡事听娘的,总没有错!”

他低头,望见她那只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赤裸胸口徘徊,正是心脏的位置。

“我若是不听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会把我的心挖出来吗?像对鹂语一样?”

周夫人的动作停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竟是媚态横生。

“说什么傻话呢,娘的宝贝。”她张开环抱,将他的头靠过去放在胸口,缓缓抚摸他的鬓角。周广萍绝望闭眼。风声呼啸,盘绕着穿过室内,兰桂堂中玉兰树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光影明暗交错,连同那些枝蔓不尽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涌了上来。

网罗已成,他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巡猎司的效率果然惊人。第二日天未明,四璟园便被巡猎司的羿师所围困,个个素黑制服,身负长弓。羿师均是与妖兽周旋多年的神射手,传说巡猎司的鲁鹰教头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凭空唤出箭矢,源源不绝。但这一次,因为忙于调查城中几起诡异的纵火案,鲁鹰并未亲自出马。

周广萍一夜无眠,从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胆地等待。但羿师们并未进园搜查,也未招人问询。整个四璟园一片沉寂,唯有秋园传来的香气继续缭绕,甚至越发浓郁,几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见的浓雾。

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舒巡检脸上相当挂不住,但他涵养极好,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昨日我连夜请了仵作,检查了鹂语姑娘的尸首,果然是被猛兽所袭击,是被活活挖心而死,并无人类作案痕迹。而且,那猛兽如今还在园中。”

此话一出,唏嘘声四起。

“各位不用担忧,此兽虽凶猛,但未必没有克制之法。它嗜吃人肉,潜伏在无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踪它的痕迹,也已经多年了。”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站到常青身边的朱成碧。

而她只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兽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见也不是多么聪明的家伙。”

“嘘!”常青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周广萍望见他的站姿与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后,想必已经将那只画笔持在手中,随时可能发难。“舒巡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所说,可有凭证?”

周夫人却冷笑着在旁边催促:“究竟凶手是谁,巡检大人还是赶紧宣布吧。”

舒酉呵呵一笑,丢下茶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周广萍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听得母亲在一旁抗议:“舒巡检,那里可是先夫的灵堂!”

“没错,便是灵堂中悬挂的那只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园中,惊吓了王氏,之后谢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脱不了干系。她已在这四璟园里盘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与它拼死搏斗,摔下山崖,却也砍断了它的一只前掌!”

“巡检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周广萍望见母亲的眉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眼中隐约有银白色的光泽出现,仿佛小小的风暴团。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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