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33)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焰儿,焰儿。”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她抖得更厉害了。

“好烫,焰儿——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在幻觉里再见你一面。”他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有机会了。焰儿,我……”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爆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光焰。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着她依旧木然的脸,还有眼角一滴晶莹闪烁的眼泪,朝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

瞬间便摔得粉碎。

再醒时,却是一人睡在床上。

鲁鹰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开始倒灌回脑海,他一个挺身便翻坐起来,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非但没有烧灼的痕迹,衣衫上连一处破损都没有。一场梦?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着双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平乐坊里曲焰的居所。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环顾室内,没有见到曲焰,却只听到外间隐约有调弦之声,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壁筷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肆虐,残叶飞卷。

鲁鹰认得这首破阵曲,他第一次见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虑重重。

她在忧虑些什么?

他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宝蓝色的闪光。他伸一只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出来,才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壁声就没了。

“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曲焰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案,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昨日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件紧扣在手心,问。

“昨日你在天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什么都没有说。”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潋滟?”

“还加了些青梅。”

“难怪我觉得略有酸味。”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脸上这道伤疤的来历?”

曲焰没有回答。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年轻,仗着有几分本事,在徽州跟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将一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当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脸上砍了一刀。”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贯穿整个左脸的伤疤。

“那一趟不仅弄丢了本该押送的货物,还折损了三十多个兄弟。妖兽不可信呐。为至亲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过。”

鲁鹰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曲焰。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会不喝?”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元凶?”

曲焰不作声,任凭他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朱成碧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

“他们三个不同。”她只吐出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生忘不了那味道。”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鲁鹰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味道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鲁鹰站了起来。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那日婉儿端坐在火焰当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焰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地爆发起来,将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扎了进去。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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