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4)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高琮迫于无奈,只得朝她面上甩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却也让她白皙脸庞上渐渐浮现出红肿的印子来。她张口欲言,发出的却是嗷嗷声响,终于在眼角有些湿润的影子。高琮大喜过望地扑过去,伸手欲接,那半滴眼泪却在他手心里化掉了。除了带些海腥味之外,与常人的眼泪并无区别。

这下高家公子可谓是失望至极。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钱的事物,迫于无奈,他开始在城门支个小摊,卖些字画,常常是一日到头都无人光顾。

没料到有一天一场午后的暴雨,将他的字画摊淋了个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汤鸡一样,一面哆嗦着,一面往回走。经过琅琊王府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王府门口湿漉漉的两只石狮子,头顶各亮起了一盏红灯笼。一旁的侧门前蹲着黑压压的一群乞儿。高琮缩着脖子经过,正遇上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只手来,将整整一桶肉面倒在了地上。乞儿们蜂拥而上,高琮夹在中间被撞得团团转,又被误以为是竞争对手,平白无故地挨了好几脚。他忍着痛楚挣脱出来,看着他们争抢成一团,脑中却只是那些香味扑鼻的面条,在泥水当中,在乞儿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诱人——从清晨直到现在,他还未尝有一滴水米沾过嘴唇呢。

好想吃啊,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他头盖骨下面嘶叫着。太美味了,好想现在就全部吞下去!

“高公子?这不是十八公子吗?”

这声音惊动了他,他朝旁边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抢他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

“我乃苍梧山谢燕,高兄,你可还认得在下?”

说话的人立在红灯下面,襆头上一颗鸽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不耐地喷着鼻息。高琮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摊开手,让混合着泥水的根根面条从手指间滑落,这才尝出了里面的馊味儿。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谢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俩曾同在一处游学,纵马欢歌,青楼酒肆,没有少花高琮的银两。后来高琮要回无夏,两人一年多未通音讯,现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无夏,竟已是琅琊王面前的红人。这顿饭设在熙春楼,虽然比不上天香楼,却是份量十足,谢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进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让他一次过瘾。

他好久不曾这样畅快吃喝,更何况席间所配酒的还是难得喝到的酴醾香,很快便醉了个七八分。

“难怪我去高家递名帖,却说没有你这个人。恕我冒昧,一别经年,兄台看起来像是遭遇坎坷?”

他一腔苦水,全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语,将阿姣的事情告诉了谢燕。“谁,谁说鲛人的眼泪能化成珍珠?骗子,全都是些骗子!”

那谢燕听了,却是眉飞色舞,站起身来朝他一揖。

“啊呀,高兄,小弟这里要跟你道喜了!”

他苦笑:“眼下我这个样子,喜从何来?”

谢燕凑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可听说过南巡节度使贾大人?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家长女去年刚入的宫,上个月封为贵妃了。这次说是奉旨巡查,出了临安,一路由苏州、经无夏,向泉州而去,其实就是皇上体恤,给老国舅一个机会,好让他吃遍江南美食,游山玩水罢了。”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一位贾大人。

“贾大人何等人物,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这一路上总有人献上各种珍品,想借此换个官儿做,却没有一样讨得了他老人家的欢喜。我多方打听,才晓得他最喜食鱼脍,尤其喜欢生食。天下各种鱼脍,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难有什么新鲜可言。不过……”

“不过……?”高琮趴在桌上,哆嗦着手将一杯酴醾香灌进嘴里,同时泼了一半在下巴上。

“要论起珍稀鱼脍来,高兄家里,不是现成的有一条?”

“你胡说什么!”高琮惊得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谢燕慢条斯理地给他着捡筷子:“要做这道鲛人鲙,一般的厨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请天香楼的朱掌柜出马。但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十多日都不曾亲自动手操办,恐怕是难得请动她了!”

他看到高琮的脸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一看就是当真了!不过是说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儿那么容易就割舍与人?”

他一面往杯里续酒,一面不经意地提醒着:“不过,贾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经过无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从酒席上归来之后,高琮便大病了一场。他的肠胃多日来只得野菜粗粮果腹,哪里经得住忽然便大鱼大肉,又喝了那么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风寒交加,猛然间便高烧起来。阿姣连续几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边细心照料。他在高烧中,眼前幻境交错,一时间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时间是自己重又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眷的日子,说不出的畅快。等他神志终于清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阿姣坐在床头,抓着她给他缝补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泪。香味奇异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盐,又像是龙涎。

他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乱语,心下惶恐。

“我说了些什么,阿姣?”

她却只顾垂泪。香味越发弥漫。

“为何你在哭?”

她抿嘴,摇头。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拢,再朝两侧分开,描画出笑容。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她垂下一根手指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是他教会她识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锦被上一字一画教会她识的字。这一次,她却写得万分艰难。

但、随、君、意。

“阿姣!”他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这是你说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娘子!”

高琮愣愣地坐在床沿,往事一桩桩地浮现出来,就像是在昨日。

他回想起阿姣写下“但随君意”四个字的情形,正和当下一模一样,连高琮坐在床沿的姿势都相同,包括他抓在手里的衣服,都是同一件。不同的是,那一刻他握的是阿姣的手,胸中热血翻涌,而现在,却真真切切是万念俱灰。他呆坐了一阵,直到手脚尽都冰冷,方才长叹了一声,起身去那大瓮前面,用力翻开了盖子,解去了盖子上盘缚着的层层铁链。鲛人从瓮中探出头来,翕动着青白的口唇,歪着头看他。他靠近,见那口中利齿密布,朝自己一寸寸靠过来。

“阿姣,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他跪下,一掌掌打在自己脸上,“我背信弃义!我禽兽不如!来吃啊,你来吃了我啊!”

它将两手撑在瓮沿上,从水中滑出来,动作快如鬼魅,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不为所动,闭目承受。自手背上传来隐隐疼痛,却并非是血肉撕裂感。他等待许久,再度睁眼,跪在一地海水当中不甘地咬着他的,又是当初生吃黄花的渔家女,一双大眼中噙着泪,她背上血痕仍在,尖细的牙却不曾咬破他的皮肤。

高琮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好娘子,我们重新开始!若我再负你,就叫我葬身鱼腹!”

自那之后,高琮开始跟阿姣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他将最后留着充场面的几件衣裳拿去当了,换了钱米;修整了庭院,开辟出七八分大小的一亩地来,准备来年开春种些蔬菜。他甚至还学着劈柴、生火,竟然亲手熬出一碗粥来,里面放的是几条自山涧里钓上来的小鱼。他将粥喜滋滋地端去给阿姣,她不接,只顾着指他的脸,一面用袖子掩着口。他不解地去擦,擦下来半手的烟灰,不禁也乐了起来。

到了夜间,他俩一起并肩躺在床上,高琮讲着未来:孩子嘛,最好是生四个,若能两男两女,再好不过。到时就在屋旁边再起两间大瓦房,儿子娶新妇的时候,他跟她就在堂上坐着,听人家喊:参拜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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