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番外(80)

作者:章小笼 阅读记录

本地人对大肆涌入的下江人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们抵触因人口迁徙造成的拥挤,又不得不承认下江人养活了许多饭店旅店,厨子房东。如今的中档旅店在战前大多只是夫妻经营的小旅社,两口子马马虎虎糊口,住客马马虎虎对付着休息。但人流量让它们身价飞涨,日租已然今非昔比。

价格变,环境不变。

中档旅店的一切设施仍保持着马马虎虎,白天不点灯就无法坐在里头读书看报;因为房间窗户小,照不见几丝阳光,床铺也始终不够干燥。

金衹天第三次提出要唐瑞雪搬离此地未果后,便暗自决定今天她如果还是躺在床上不起身,自己哪怕卷了被褥裹着她,也要把她带走。

他是行动力强的人,心中决断后就立刻离开那间黑窟似的旅店,去城中寻找别的落脚点。

很快看中了一家西式酒店。

如今留洋是个时髦事,有的人认为洋派就等于高级,这种观点金衹天不能苟同。但这家酒店的外观确有着明显的高级,阔大的门庭旁是杂色花岗岩抛光贴面,看得出日日有人擦拭,不见灰尘。

经理殷勤地告诉他:“入住我们这儿吃住就一并解决了,我们后厨的川菜是一绝,吃不惯还有广东籍厨师可选。一楼也有咖啡简餐提供。”

他掏出钱夹:“要两间套房,先定半个月。”

她住一间,他和金沅住一间。其他几个昔日同僚如今已结伴离去,说要在重庆另谋职业,不知境况如何。

他不急谋事,在北平时他抽空去了趟天津,已把存款悉数取出。英租界里的房子也租给一归国海龟,吃瓦片的进账黄胜男帮他收着,大小姐不会贪他那三瓜两枣。

大小姐徒有狠厉,谋略不够。

连杜月笙都要开银行洗白,她再怎么横,黄钰清留下的名号也不能响一辈子。如果自己当初真留在天津做了上门女婿,现在黄家一定能在正规生意上进账。

不过如果就是如果,不能实现的,心思在黄胜男身上略略转了转,他又想回正事。

如今流传这样一句话,下江人来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差事,三十天也未必能找到一栋可心的房子。

他不会去做那种卖苦力的差事,这句话却是个警醒,眼下最要紧的是找房。

金衹天返回中档旅店,上二楼叩唐瑞雪的房门,唤第一声没有回应,又敲了几下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唐瑞雪头发蓬乱,苍白着一张脸来给他开门,一看就是一直躺在床上没起身。

金衹天先看了看屋里那张小桌子,见上面摆着一碗泡发了的面,连浇头都没比他买来时少一点。

“又不吃饭?你病才好,日日不吃东西怎么行?”

唐瑞雪又坐回床沿:“不吃就是不饿么。”

白事一办妥,提着她的那口气泄了出去,即刻就病倒了。

发热几日后退了烧,她还是终日不出门,金衹天从外面买来饭食端到屋子里,她也不理会;躺在床上要么是发呆,要么盯着金衹天带回来的那块怀表看。

金衹天站在床前,忽然心里腾起一股火来。陆清昶分明是死了,可是死了也不消停,非要连累的她也不人不鬼!这种情绪催得他把话说的恶毒:“你就是饿死殉情他也活不过来,说不准他已经投胎去了,你这样无非是折磨自己罢了。”

唐瑞雪闻言愣住,用手指顺了顺自己的头发。

她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绝食,只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

殉情这个词遥远而古老,她从没想过随他而去不活了,只是一时不知道没有他该怎样活。

张小峰曾说过可以带她去延安,延安,朝气蓬勃的好地方,可是那同她有什么关系呢?子至不在了,自己一个人跑去那儿要做什么呢?

唐瑞雪仰脸直视了金衹天,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的;可是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明知道什么是好,却没有力气去做。

“小金,你别管我了,他们都走了,你也带着金沅走吧。”

金衹天说“不”,片刻后忽然在她身前蹲下了,从凌乱的床铺上扯过一条小毯子盖在她膝上。

唐瑞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睡裙,不长,膝盖以下裸露在外,小腿白皙而瘦削。

他未起迤逦心思,唐瑞雪对他亦不设防,她笑一笑:“你放心吧。我没想死,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想想以后怎么过。”

金衹天想坐在她身边说话,可是她坐在床上,他不便坐;屋子里有把破椅子,偏偏放得离床铺有段距离,拉过来会吱嘎作响惹人讨厌。

最终他无措之下,胡乱的单膝跪地,倒促成了一个西方绅士的仪态。

“以后...以后你跟我过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你。”

唐瑞雪的眼神偏于疑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金衹天又说:“从七年前在承德开始,可你是军座的人,我不能说。”

这回她确信自己没听错,正色道:“不行。”

副官处不乏爱说爱笑的小伙子,哪个在她面前都比副官长更能侃大山。

她曾开玩笑说过副官长姓金所以才话少,因为沉默是金嘛。

没想到金衹天竟默不作声的存了这种心思,几年前陆清昶说小金心思不纯,她当瞎吃飞醋,原是她迟钝了。

“为什么?”

唐瑞雪答:“因为我只当你是朋友。”

金衹天预料过这种回复,所以伤感的也有限,自顾自地慷慨激昂,温柔缱绻。

“我爱你,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他说她把他当什么他都没有异议,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好。他会照顾她,他会在重庆为她恢复战前的生活水准,他会让她住在和当军长太太时一样的大房子里。

他说得自己的眼眶泛红,七年的光阴似箭,他也老大不小了;他想娶她,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陪着她慢慢等冰河融化。

唐瑞雪却像个喝倒彩的愣头青似的,尖声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她两天未进食身体发虚,大声说话后喘息都急促了,可她还是要说,要彻底断了金衹天的念头。

小金是好人,相识多年一路从热河到重庆南来北往几千里,她不可能爱他,可对他有感情。

她知道心里总想着一个人有多难过,所以不愿意给他一点希望,不想看他白白浪费年华。

“,我和你不可能,我也不需要你来照顾我。”

金衹天站起来:“我走?我走了,你一个人躺在这等着饿死吗?”

唐瑞雪缩到床上去,一把将被子扯过来蒙在身上:“你这话怎么讲的?我有钱,又没疯没傻,好端端的怎么会饿死?”

“他给你留的那些钱都被你花在丧礼上了!他的抚恤金还是我去领的,那够干什么的?难道你能凭着那点钱再去开一所学校么?物价一天高过一天,那笔款子只用来吃喝也吃不了几年,花完了你要自己出去挣饭吃吗?现在城里多么的乱,昨天报上才写了一个女人去兑支票回家的路上被人害了!”

金衹天失态大吼,唐瑞雪只面向墙躺着,仿佛听不见似的。

他气得想把她连着铺盖一起扛走,可看着她薄薄的埋没在被子里,又心里一阵疼:“我不说了,我开了好一点的酒店,你去那儿住吧,这里那么潮湿待久了对身体也不好。你和金沅去,让他住在隔壁,我不见你,有事你就叫他,这样好不好?”

唐瑞雪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出去!想换酒店我自己不会换吗?”

听出金衹天没动,唐瑞雪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抓了茶杯丢过去——茶杯里有小半杯茶,还是昨天晚上金衹天来送饭时替她泡的。

她丢的不正,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溅,瓷片碎裂的响声像有人在叹息。

金衹天一时无法,无可奈何的退了出去。

带上门他决定立刻就去找房子,酒店毕竟还是公共场所,诸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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