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番外(79)

作者:章小笼 阅读记录

张小峰望向她,发觉她的眼神像满城雾气外的山,淡淡的,却坚定不移。他不再劝,只说如果有困难随时联系,他定当竭力如那年陆清昶背他冲出火海。

唐瑞雪花了三天的时间打点行囊,离开那天敏鸾来送她。

敏鸾这个最忌讳失态的当众哭得泪人一样,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抽噎说出完整语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

敏鸾这些年一直拖着没嫁,去年春天才订了婚,本该秋天办喜事,一朝沦陷又耽搁了下来。

到底还是嫁八旗子弟。

人唐瑞雪见过,比敏鸾小两岁,个头虽不高但人长得精精神神的,眼睛很大;家里没落了也不像旁的遗少那样自暴自弃总蹲在家里养鸟看花,自己经营着一家酒楼,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抽出手绢给敏鸾又轻轻与之拥抱:“你也是,万万保重。”

一九三八,活着成了人与人之间最诚挚的祝福。

先走陆路至武汉,再换水路上码头乘船,经过长江才能到达重庆——这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省时的道路,依然要耗费近十天的时间。

唐瑞雪搭的是一辆本用于运货的汽轮,船上南下逃避战乱的民众极多,甲板上都聚满了人。人一多不免鱼龙混杂,水手每隔一会就大声提醒要看好自己的财物。

上船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甲板上太冷,睡一晚被江风吹得头痛事小,若是着凉发热船上可没有药物可医治。船舱里暖和但气味复杂,夹杂着汗酸味、食物味以及那种水上特有的潮湿腥气。

唐瑞雪本来是蜷缩在船舱里的,忍到半夜忽然船体一阵颠簸,她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

她戳戳身边的金衹天:“我想出去呆会儿。”

金衹天也没有睡着:“我跟你去。”

两人小心绕开遍地躺得横七竖八的人,出了船舱来到无人的右舷边。

唐瑞雪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好些了,刚刚真是差点要吐出来。”

金衹天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肩上:“李白说的蜀道之难,我们这回也算体会到了。”

唐瑞雪听出他在有意逗趣,虽笑不出,但心里也有些温暖。这些天副官们任劳任怨的扛着大包小包,看着就够累人的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夜色中的江面:“是啊,也还好你们愿意陪我一道,否则光是那些箱子我自己就看不过来。”

金衹天垂下眼帘,感觉脸颊有些热;酝酿的语句即将脱口而出时水面波浪翻滚而来,唐瑞雪弯下腰一阵干呕。

他赶紧去拍她扶她,这个夜晚终究伴着江流时不时的起伏沉默着过去了。

两日后,船在码头靠岸。

自去年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来,重庆的房价相较于战前已经是一路高升过好几茬了,大小旅店的日租金也翻了倍,但还算有价有市。按理说初到此地应该立刻着手看房,或买或租,总要尽快解决住房问题为好;因为晚一天交易同地段的房子,钱包兴许就要多抽出一沓钞票了。

唐瑞雪却不关心房屋交易,只带着副官们住进了一家中档旅店,在房间内拿铅笔头圈画报纸上那些买墓地的广告板块。然后她去看墓地,定棺材,买纸扎的冥宅灵房、车马轿子。

山城的交通不便,许多地方汽车不能驶到,于是她凭着双腿连日奔波,总算在三天内把一切零碎备好了。

由于没有房屋用作停灵,唐瑞雪便与一教堂商量租借他们的场地七天用于停放棺材和摆席。

管理教堂的是个美国传教士,重庆的天主教徒本就不多,如今运输线不通物价上涨百姓们为赚吃喝疲于奔命,更没几个人来听他讲圣经了。

传教士眨着蓝眼睛欣然应允,并用英文告诉唐瑞雪:“教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出去赚钱买酒喝,最近市面上白兰地的价格越来越贵了。”

丧礼共办了七天,其间唐瑞雪雇来的一南一北两个流水席班子每天都在教堂院里不断煎炒烹炸,有鱼有肉的宴席不停地往桌上端,谁来吃都可以。

一开始来的都是些无业游民,甚至逃难来的乞儿,这些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得到饱餐一顿后便依唐瑞雪的嘱咐在城中宣传;说城南教堂有免费的席面吃,凡是来吊唁陆将军的都管饱,走时一人还能领一块钱。

教堂正门前立了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金衹天支了张桌子坐在耶稣生母身前,每来一人都要先朝他伸出手,让他盖印章。

印章是蓝色的,类似盖在猪肉上的戳子。那颜料至少能在皮肤上留存三四天,为的是防止有人来回进出,一人领多份钱。盖完章后按性别分流,男客领孝帽,女客领孝带,戴整齐后再去遗像前磕头敬香。

遗像两侧挂着挽联,上书:

北伐抗日饮丹心 半生戎马千秋颂 名利荣华流云过,救国卫民洒碧血 埋骨青山浩气存 忠魂不泯万世钦。

拜祭后便可以去吃席了,上菜前除了筷子各人面前还摆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陆将军是如何从九一八伊始就投身抗日,最终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传单是玫紫的底色配漆黑的字,瞧着不仅醒目,而且刺目,但凡认字的看过一遍都觉难忘。

正门只进不出,出口在院子的后门,徐宝来等人守在那儿按人头发钱。

如此这般到了第三天,满街民众上到政府公务员下至挑扁担小摊贩,全都知道城南教堂有位陆将军新丧了。

唐瑞雪始终一身黑衣立在棺椁旁,若来人磕头她便鞠躬还礼。

第七天流水席结束,装着衣物的棺材被抬去城郊墓地安葬。

起灵时唐瑞雪突然打了个冷战,“真的结束了。”

人生如戏,同台并肩了七年,这一刻她才切实明白他的确中途退场了。往后不管演哪一折,是好是坏都只剩她一人悲欢。

大梦初醒般跟着抬棺人走出教堂,这天细雨霏霏,她在湿气和氤氲中走过陌生的街道,踏过弯绕的山路,路过腐朽的花木。

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送葬,逐发展成一支极长的队伍。

雨渐渐下大了。

一人从后方赶上来,身穿着一身重孝,为唐瑞雪撑开黑伞,是金衹天。

唐瑞雪对他粲然一笑,接着她看到抬棺的陌生人比小金先对她的神情做出反应,那人眼里闪过一道不可思议。

旁人不知她为何不哭反笑,可她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不笑呢?她已经做好了最后一件事。

不是污蔑他么?不是泼脏水么?她拿出散尽家财的架势大摆筵宴,就是要那些人睁着眼睛看整座山城都给他披麻戴孝。

他没有兄弟子女,没有人为他打引魂幡,可是没有关系——万人空巷全城哀音,他们不认得他,他们都记得他。

第60章 你走

近来重庆《新民报》上佚名发布一则短篇小说,用白话文写古代故事。大意是讲有位将军年少英勇骑射翩翩,领兵伐边疆战功高;然心思纯良不善阿谀,被奸佞编排心存不轨,最终含恨死于边关沙场。他有一妻在他死后为他正名,汴梁百姓倾巢而出与他送行。君皇最终把那奸臣斩,又赐良将金井玉葬,还将他加封为王,终归算是沉冤得雪了。

写的是发生在古代的演绎,乍一看挑拣不出什么不妥,可细读之下就会发觉这故事眼熟,似乎当代即有原型。

一时间民间风声四起,甚至有人说北平那位陆将军之死有隐情,与当今总务部王部长有关。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说过就算,不知道市井间的猜测令个别人心焦到夜不能寐。

过了一阵子,街头茶摊上又添新话题,听说将陆将军追晋一级上将军衔,并于重庆总统府向其追授青天白日勋章。但据说将军遗孀并未露面,只有将军生前的副官长出席代领。至于王部长的仕途是否还光明,老百姓们便不得而知,也不甚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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