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孤独症](73)

作者:夏云难名 阅读记录

易昌实给她打电话,请她劝说商明漪继续考博士后,商汀兰则说:“教授,谢谢你抬爱,不过,她的情况你也清楚,说到底,念书不过是一种消遣,我们供得起她,也愿意供,她哪怕回家来啃老,我都不会怪。”

这番说辞跟当年考易昌实的博士时说的大相径庭。

那会儿商明漪对学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攻读博士期间,多次跟着课题组风里来雨里去,毫无怨言。

只有一次出了较大的纰漏。

那是场十年难遇的大雪,千里冰封,车子在墨脱的山路上寸步难行,只好等待救援。

户外取暖设施有限,火源给老师学生们供暖,相机冻得开不了机。

商明漪把暖宝宝全贴肚子上,再敞开衣服,把相机揣在怀里,正因此,她拍到了梦寐以求的生物。

“是云豹!”她激动得像变了个人,“我还缺几组数据!”说罢开门下车,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里跑上山。

带课题组的正是徐行之,人快吓傻了,混乱中挎上商明漪的背包边喊边追,手往包里一摸,一整沓暖宝宝包装纸,他又滚回去拿热水袋。

根据冒死拍摄的云豹洞穴珍贵影像,论文得以完善,不过,商明漪也因手指冻僵差点截肢。

对母亲而言,最残忍的,莫过于让她精神残缺的孩子连躯体都不能保全。

等他们安全归来,商汀兰将女儿大骂一通,商明漪却从电脑前抬起头来。

“妈妈,章鱼母亲产卵后,不到一周就会停止捕食,饿到极致就会开始自残,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个特性商明漪很早就跟家人科普过。

章鱼在最后一次产卵结束时,会用撞击礁石的方式自我伤害,与此同时,她的孩子随洋流浮游到了百公里以外,这样的牺牲是不收取回报的。

商汀兰道:“水儿,这叫母爱,就像妈妈爱你一样,为了你,妈妈什么都愿意做!所以你一定要保证自己平安,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几十年如一日的人为干预见效显著,商明漪艰难学会了NT(Neurotypical)孩子与生俱来的逻辑、联想能力,却始终难以提取到‘爱’这个词背后蕴含着的无私奉献。

她理智地反驳道:“不是,这是基因定式,两亿多年里为了繁衍而酝酿的器官骗局,只要切除视腺,雌性章鱼就会停止撞击水箱,激素回归正常水平,如果是因为爱的话,那爱消失得太容易了。”

“傻孩子。”商汀兰欲哭无泪,“你不能拿动物比人,人是不一样的。”

商明漪知道此时妈妈很心痛,便用重复过无数次的策略施以安慰,她停止对话,拥抱了母亲,乖乖承诺学着去‘爱’。

“没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妈妈。”她在心里如是说道。

如果她说出声来,商汀兰大概能听出,那是怜悯的语气。

来自一个不懂爱却承载着厚重爱意的孤独症患者。

这就好比把一整袋白糖倒进生来没有味觉的人口中,他从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还会纳闷,这跟嚼砂子有什么区别。

不能达成共识、无法分享快乐的时候,金山银山都是废墟。

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商汀兰推开:“水儿,今天没课,怎么不多睡会儿……你在跟谁说话?”

“是戴安娜,她向我埋怨最近搬家太多次了。”商明漪坐在床上,开着电脑,没有玩手机。

“哦,我还以为你在跟人打电话,来吃早饭吧。”

湖京大学博士楼单人单间,无需合宿,母女俩睡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卧室只有床两边很窄的路可以通行,加上梳妆台就只能坐在床上了。

她们来到小餐厅,商汀兰从德国带了香肠,给她看当地照片,然后要求商明漪用照片里的元素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至少涉及一个人物。

干预训练已经融入到日常生活中。

商明漪一坐下,商汀兰就心疼地捏女儿肩膀:“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吃得不习惯?”

“睡得不好。”

商汀兰捧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

“是,都有黑眼圈了,水儿,毕业很难吗?我听公司里下属们说,有很多学生被导师绊住不给毕业,是这样吗?”

简单的设问,商明漪完成得很漂亮,她立刻推及自己:“别人会这样,我不是的。”

商汀兰:“要不这样吧,现在容儿也需要照顾,我去三环那边买套房子,咱们一起住,你不是想去虎乾工作?就在附近找,妈妈托关系替你找找人,当然了,肯定也要你自己去面试。”

“我已经是三级研究员了。”商明漪把整根香肠塞到面包里,捏住蛋黄酱瓶子,边挤边画了两圈莫比乌斯环,“戴安娜也不想总搬家。”

参加过论坛的学生都会挂名研究员称号,相当于虎乾生物公司的无偿外包,真要转正进去,光靠湖大毕业生的学历还有点不够格。

这里边弯弯绕绕,生意场上多少利益相关,商汀兰清楚,不愿多说。

“那个……”商汀兰抿了一口咖啡,紧张问道,“那个魏参,人怎么样?”

“人很好啊。”

“你跟妈妈说说,哪方面的好啊?”

商明漪奇怪地看她一眼:“容儿跟你说了?”

商汀兰不解:“说什么,这熊孩子,在外头住宾馆,也不知道来看看你。”

如果商汀兰不提,商明漪绝对不会觉得奇怪的。

一般来说,她从不干涉别人的行为,除非她会模仿一些人的言谈习惯。

“那,魏参,他还有没有联系你?”商汀兰试探道,“要不你约一下他,咱们请他吃顿饭,感谢感谢他。”

昨晚买菜回来,对面宿舍的女同学莲莲还问起,说那个接商明漪下班的帅哥怎么不来了。

提供住宿,包吃包接送,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吗?

上次给他打电话,也不觉得语气多冷漠啊。

“噢,他好像很忙。”

商明漪慢吞吞点开微信,向上滑了三下,却怎么也找不到魏参的对话框。

她在看手机,商汀兰却在关注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商明漪聊天有个别扭的习惯,就是她一定要是结束对话的那个人,她让魏参不要回复,也就再没收到魏参主动发来的消息了。

搜索框输入:欢欢。

显示结果却是跟徐行之的聊天框。

商汀兰总算看明白了:“他把你给删了?!”尾音拔高。

再直接在好友里搜索魏参,结果无。

“……”商明漪果断放下吃了一半的热狗,回屋穿外套拿钥匙,对商汀兰道,“妈妈,是容儿把魏参删了,我坐地铁去找他有些事情。”

找谁?

容儿?还是魏参?

商汀兰张大嘴巴,一只脚迈出小半步,又无措地并拢,没有追商明漪,更没有制止她一个人急匆匆跑出去的行为。

这太少见了。

不,不是少见,而是根本没有见过。

上午,日光昏沉,走廊的感应灯接力赛般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又在商明漪小跑离去的背影里变暗。

走廊的尽头那么长,商汀兰却仿佛看到希望从朝阳的光辉中走向自己。

泪水夺眶而出,商汀兰捂住不停哆嗦的嘴唇,关门回到小餐厅里,拍了拍胸口,拿起女儿剩下的热狗继续吃,没吃几口,面包香脆的表层已被泪水打湿。

是甜的。

早高峰,逆行的地铁人也很多,站了九站才找到座位。

点开通话黑名单,果然,魏参的号码躺在里头,且显示九天前拦截三次,八天前拦截两次,四天前拦截一次,此后,就没有再打过。

商明漪懊恼地一敲太阳穴,拉回号码,重新加魏参的微信。

地铁推销按摩椅的广告轮播了两次,都没有同意添加好友的消息。

一个老人上车,商明漪让了座,却被一个油头粉面的矮冬瓜见缝插针坐下去,商明漪撇嘴,没开腔,倚在车门边关闭网络,又添加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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