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色(71)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只能听到吸气声。

我抬头看看秦敛,秦敛的表情已经换做了面无表情。我垂下眼,两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摆后退几寸,而后拂袖而去。

我微微叹口气,闭上眼,又睁开,道:“吉时快过了。挑下新娘的盖头罢。”

盖头被挑下时,阿寂仍在看着我。她扶着身边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台阶,最后一步的时候顿了顿,隔着红色的盖头扭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回过了头。

我看着她离开,一直到轿辇离开视线。她陪着我活了十几年,接下来的几十年的日子终于能真正属于她自己。

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八年,却不晓得哪一天哪一年过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读过的兵法,学过的琴艺,练过的书法,都还没来得及卖弄给别人看,就要离开我所爱的人,这个世间。

若是早知如此,便该只吃喝玩乐,纵情恣肆,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然而,命运总是比人更高一着。

我把其余人等干干净净打发开,阿寂离开的院子里便只余下一片寂清。我对着一壶清茶,摸出怀中那块秦敛曾经亲手戴上的玉坠,在手里捻了几十遍。百无聊赖地想,此刻除了这里,大概许多地方都是热闹的:阿寂和秦敛忙着在禄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苏启和秦绣璇忙着在苏国拜天地入洞房,苏国的藩王们忙着闭门谢客筹谋叛乱,秦敛和赵佑臣忙着给苏国的焦头烂额上再添一把火,赵佑仪则忙着半月之后的拜天地入洞房。

只有我一个人,闲得简直是罪过。

想当初在苏国时,苏姿曾经取笑苏启,说她身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摇着刚刚被别人供奉上来的象牙折扇笑道,急什么,不出两年,你们就该叫秦绣璇为嫂子了。

我那时还不晓得秦绣璇是何方人物,问苏启,他则继续笑道,没什么,一个人罢了。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给我是为了平息内讧的。

苏启闲谈时极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开金口,为我和苏姿恶补了诸多朝堂之事。他说秦绣璇的父亲秦九韶知道朝廷迟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胀,并且鬼迷心窍,竟与虎谋皮与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敛能助他登极,他便允诺将苏国的一方土地割让给南朝。

我垂涎于他身上那块碧得可爱的玉佩,一动不动盯着,顺口道,割让土地?他怎么想的?

苏启将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这是打的一本万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后,他的权力和领土要比侯王的时候多百倍,哪还会计较给南朝的那一块。至于事败……人的欲望一旦破土发芽,哪还有功夫考虑什么失败。

我再道,那他就没想过卖国可耻是要遗臭万年的?

苏启睨我一眼,道,良心这两个字,就跟面子一样,撕下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对秦九韶来说,活着拿到手的东西才最实在,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自那之后,我愈发感到,男子与女子的想法着实迥异。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人若能吃饱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费尽心机去谋求其他利益。苏启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敛亦如此。而苏启则实在想不通,苏国皇室向来善心机喜侵略,何以会生出我这么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公主。明明苏姿不这样,母后不这样,太后也不这样。

再后来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对我下了论断,我于皇室发展着实一无是处。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苏启说过的少有的几句错话之一。我不仅有用处,还比较有用处。不管是帮忙还是帮倒忙,总之我来南朝这件事于皇室的发展确实是起到了一定的促进或者阻碍的作用。

苏国皇室出美人,不过像我这种肩负使命远嫁他国的公主倒还是第一个。然而尽管本朝尚无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历史上,红颜祸水们的名字却可以拖出长长的一串。美人们眼波飞一飞,酒窝醉一醉,便能长得君王带笑看,自此难能上早朝,最上头的那一颗脑袋既然被鸳鸯被芙蓉帐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面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着瘫痪。

这本是最狠毒却又最温和的招数。若是功亏一篑,也不过是丧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与战场上的千万枯骨相比来说算不得什么;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获益无穷,从此美人便是本国津津乐道的红颜和敌国唾沫星子里的祸水,这一边万古流芳的同时那一边遗臭万年。

我摸着玉坠,想起在苏国第一次见到秦敛,到现在已三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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