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2)

“我一定会。”沈宛重重点头,忽然问,“今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是呀,你已经问了三遍了。”倚红了解地笑,“今天是你为纳兰公子表演歌舞的好日子。五月二十三,记清楚了没有?”

“记清楚了。”沈宛的眼睛泛起亮光来,“我要好好记着今天的日子。为今天,我已经等了七年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盛妆,第一次宴演,然而,却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今天,她将为之献舞的人,是纳兰容若,当今天下第一词人,皇上的御前行走、一等带刀侍卫。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将用生命铭记这个日子。为今天,她已经足足等了七年。

“七年。”倚红沉吟,“七年前,你刚进清音阁来的时候,才十二岁吧?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正红的时候,红得发紫,几乎每天都有重要宴演,京城的王孙公子来到清音阁,没有不点我的卯的。”

每个人的历书,都是照着自己的记忆来打制的。七年前的回忆,给予倚红和沈宛的,是不同的颜色。

倚红的七年前,脂正浓,粉正香,花好月圆,夜夜笙歌,是“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用珠翠和锦缎缠裹起来的日子;沈宛的却是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刚刚卖进清音阁,整日里哭闹不休,任凭老鸨打着骂着,只是要跑,生命里满是伤痕与泪水。

那一天,清音阁的生意很好,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坐满了,姑娘们表演的表演,待客的待客,未上头的童妓也都被妆扮起来端茶递水,来往不歇。看管的人难免松懈,便又给沈宛趁乱逃出,可惜还没出大门,就被龟奴捉了回来,紧扣着两只手腕拖曳着经过长长的走廊。

尖利的哭声瞬间穿透了莺歌燕舞的清音阁,在回廊间撞来撞去,割丝断竹,简直惊心动魄。上房的门“哗”地拉开,雕花镂格的门扇里,站着长衫玉立的纳兰公子,凝眉问:“什么事?”然而并不等龟奴说话,他已经明白了,做了个手势令龟奴们噤声,拉起沈宛的手说:“等下再说吧,先进来陪我看完这支舞。”

他穿着宝蓝底暗花长衫,羊皮云头便靴,并不见得华丽,然而浑身上下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乖乖地止了哭声,跟着他走进清音阁最好的房间“茂兰轩”,静悄悄地坐在他身旁,看他用那么激赏的眼神欣赏舞蹈。

领舞的人,正是倚红。倚红那天穿着一件极宽大的通袖过肩素白杭绸袍子,上面疏疏落落地绣满了红梅花,颜色极简单,却偏有种张扬恣肆的美。她载歌载舞,惟我独尊,丝毫不为刚才的小小插曲而打扰,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歌舞中,一转身一挥袖都似有千钧之力,偏又做得行云流水。

透过纳兰公子的眼光,沈宛第一次发现,原来姐姐们跳得很好看,唱得很动听,她们的服饰,姿态,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优雅清越的美,怎么能那么美?

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们唱的曲子叫《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后来她才知道,填词的人,正是纳兰公子。好美的曲子,好美的词,好美的舞蹈,好美的人,沈宛几乎目瞪口呆,就在那一刻,她下定了一生的志愿。

歌歇舞罢,纳兰公子转向沈宛,低低叹息:“好好的女孩儿,谁会喜欢做这个营生呢?”

他怜悯的眼神顿时射穿了沈宛的整个身心,她被笼罩在那眼光中,如望神明,不能动弹。一种比痛苦更强烈比幸福更颤栗的情绪充满了她,使她充溢而轻盈,一时说不出话来。

纳兰叫进老鸨来,吩咐:“我替这女孩儿赎了身吧,你把她送回她生身父母身边去。”

老鸨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不大乐意,嘟哝着:“她父母亲死绝了,她叔叔才把她卖给我的,送回去,还不是卖?别家的妈妈未必有我对她好。”

纳兰公子凝眉想了想,又说:“那劳烦妈妈,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她,每月我再贴些补息就是了。”

然而沈宛却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来,不等老鸨回话,已经抢先说:“公子,我不走,我愿意留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纳兰公子,老鸨,连同清音阁的姑娘们,还有那些高贵的宾客,他们都笑着说:“你不是打着吊着都要跑的吗?怎么公子肯赎你了,倒又要留下来?”

沈宛转向老鸨:“妈妈,我只求你一件事:别逼我接客。我想学唱歌跳舞,我愿意服侍倚红姐姐,好好干活,听你的话,但我不要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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