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3)

客人们都笑了:“原来想做清倌人。小小年纪,倒也有志气。”

纳兰公子初而惊愕,继而恍然,微微点头说:“唐时《华严经音义》里说,‘妓,美女也。因以美女为乐,谓之妓乐也。’又有‘妓,女乐也’的解释,这小女孩既美且慧,性通天籁,她对妓乐的理解是最有诚意的,也很有灵性,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成为一代名妓。”

沈宛并不知道什么是“性通天籁”,她只知道,她要学跳舞,要唱纳兰词,要在纳兰公子面前表演,赢得他赞赏的眼神。

正值阳春三月,栏杆外春光滟滟,飞絮蒙蒙,燕子贴着水面飞起飞落,激得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去,无止无休。那是沈宛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第一次听歌妓演唱纳兰词,那么美,那么好,那么美好。

十二岁的沈宛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学习歌舞,用生命来演绎纳兰词,然后,终有一天,要在纳兰公子面前献舞,赢取他的欢心,一次已经足够。

这一天,终于到来,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已经等了整整七年。

倚红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左右打量一番,将手一拍:“好了。今天渌水亭,再没有比你更美的了。”

沈宛投桃报李:“今天顾大人也一定在席,不要送点什么表记吗?让他睹物思人,好记着过来。”

“哪有那么麻烦?”倚红将嘴一撇,做个鬼脸,“稀罕呢。”顾自“咯咯”地笑了。

沈宛知道,她嘴里说着不稀罕,心里却是稀罕得紧。倚红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在风月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岁还不能上岸从良,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黄做老鸨这一条路了。倚红年轻时过于大手大脚,又贪图享受,衣裳头面都要最好的,没有攒下什么钱,只怕做老鸨的资本都没有,前景就尤其堪忧。顾贞观,只怕已经是她最后的砝码,最佳的归宿。

倚红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故意将沈宛一推,就势将手里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怀里,“既这么着,你就替我把这个给他,小蹄子人小鬼大,说是清倌人不接客,这些花样狐媚心思倒一样不少,怨不得妈妈疼你,客人也都捧着你。”

沈宛左右翻着那条销金帕子,只见葱黄地子绣着一对鸳鸯戏水,角上又用大红丝线勾着个“红”字,俗艳里透出热闹,暖融香软地搭在手上,香喷喷真薰鼻子,不禁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像春意儿了,又是鸳鸯又是红字的,倒没意思。”

倚红不耐烦:“不是你说要送个什么表记传情吗?这会儿又说太像春意儿,哪有这么多曲里拐弯儿的心思?你只管给他就是了,横竖他看见这个‘红’字,知道是我倚红的随身物,记着我,好来找我,就成了。”

沈宛无奈,只得收了掖起。倚红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声说:“女人费尽了心思,总是想要男人记住她;男人费尽了心思,可只是想着要得到。得到之后,就忘了。”

这话说得这样明白透彻,看破人情的,沈宛倒不好劝。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着,一时都有些感慨。镜子里的倚红依然年轻,可是已经不清秀了,比着沈宛娇滴滴掐得出水来的俏,丰艳里便有些蒙了尘。两人在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时光催人老”这一类的旧话来,然而镜子里忽地多出一张更沧桑的脸来,还是齐齐吓了一跳。

是老鸨走来催妆:“轿子早备下了,你姐妹们也都去了好大一会儿了,你这也就起驾吧。”

沈宛忙站起来,老鸨便从架子上取下待客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来,同倚红两个一左一右托着袖子,服侍沈宛穿上,上下打量一番,又将包裹打开,亲自检验了一回宴舞的衣裳花瓣,见色色停当了,这才叮咛小丫头好好扶着,自己跟在后头亲自送下楼去,站在大门口大红销金灯笼匾下,直看着上了轿,去得远了才回来。

沈宛坐在轿上,无由地忽有种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不禁举起袖子来假装红盖头挡在脸前,闭上眼睛自己冥想嘻笑一回,心底里便又响起那首词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纳兰公子为之销魂的人到底是谁呢?有什么人可以令他“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普天下的女子,莫有不为纳兰神魂颠倒者,谁得到他的青睐,会不飞奔而至,同他携手云瀚呢?“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那个与他隔着碧海青天、可望不可及的可人儿究竟是谁?“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不就是“容若”吗?他既然将自己的名字嵌在词里,想来那意中人的名字必然也会藏在词中,是“蓝桥”,还是“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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