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20)

幸好寺院已经到了。沈菀付了车钱,令车夫把棺材卸在门前,便将车打发走了,叮嘱劳妈妈道:“等下有人开门,我说什么,你跟着说就是了,千万别露出破绽。”劳妈妈老于世故,到这会儿已有三分猜到,便紧着点头,不再多问。

沈菀遂上前叩门,一时有个小沙弥来开了门,沈菀早垂下泪来,便说是为亡父迁坟还乡,不想途中母亲生病,因带着棺材不便投宿客栈,只得求方丈权情,收留数日。小沙弥做不得主,只得带她母女来见方丈,沈菀便将前话又说一遍,又拿出许多钱来,说是给菩萨添香。劳妈妈到这时才明白她葫芦里算盘,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为怀,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样子来。

老和尚听她二人说得恳切,况且院中西墙根儿底下原有数间客房闲置,偏殿里又有专门辟出的灵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应下来,令小沙弥带她二人到西厢住下,棺材便送进灵堂暂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许多银子,特地让小沙弥送些香烛裱纸来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谢了接过,等小沙弥走开,早找到纳兰公子灵椁,抚棺痛哭起来。劳妈妈坐在一旁相陪,劝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阁出出进进,也多少听说了些,倒没想到你会这样痴心。我说好端端的买什么棺材,又要我装作你的娘,原来是找我唱这出《西厢记》来。依我说,见也见了,哭也哭了,磕个头,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该回去了。这里阴气重,虽有神佛护着,终究不是长呆的地方。”

沈菀哪里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要好好地给公子守几日灵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这些天吃住在寺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就好。”

禅院位于城外二里沟近郊,方圆几里就这么一点人烟,日间香客来来往往的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夜间暮钟敲过,四下里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那些和尚训练有素,都不肯高语疾行的,况且又都住在东院僧舍,跟殿堂隔着几道墙,更像是几百里没有一个人。劳妈妈原不敢独自去睡,但见沈菀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庙堂里的屋顶照例是很高的,仰着头就像看不到顶,越发显得深旷幽邃,虽说前头有菩萨,四边有蜡烛,可是对着两具棺材还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应了自去。

沈菀独自跪着,蓦然安静下来,想到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同纳兰公子两个人,他们两个终于独处一室了,倒有些不确定。

她和纳兰公子只隔着一层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他们是这样接近,从未有过的接近,这原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忽然做了真,却已是幽明异路。她将纳兰的画像在灵龛上悬挂起来,看着那亲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来,喃喃道:“我从十二岁那年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着你。你这一死,我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你,是谁害我活着一点指望也没有。从前你活着的时候,我天天盼着等着,只想要多见你一面;现在你死了,我好容易这样近地靠着你,却又隔着这两道棺木,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这样薄,缘分这样浅,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她诉说着,用脸摩挲着那金丝楠木的棺盖,哭得呕肝沥胆,天昏地暗。新漆的油漆味儿直冲鼻子,木板虽然是抛光了的,蹭在脸上还是有些丝丝拉拉地疼。然而她并不觉得,在烛光里迷茫地微笑着,只当是蹭着公子的胳膊,粗糙的纹路是公子衣袖上的绣线。

窗外起了风,殿前的几杆竹子被风哗拉拉吹得一径地斜过来,斜过来,叶子一下一下扫着偏殿的窗棂,听来就像是有人骑马赶夜路,沙沙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骑到殿前下了马,推开门来……

烛芯忽地一跳,爆了个灯花,沈菀抬起头问:“公子,你到底来了。”

纳兰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语。他的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里,鬃毛飞扬像是渌水亭边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头嘲笑道:“我说错了,应该是我来了。我特地来这里看你。”

纳兰依然不语,仿佛在辨认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纳兰成德,字容若,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授一等侍卫,短短几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然而他的一生,岂是这样简单?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责备,只是低了头自说自话:“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渌水亭见到你,明明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得上什么劳什子寒疾呢?我说什么都要再见你一面,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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