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21)

说着,又把自己哭醒过来,却是朦胧一梦,泪水斑斑点点地印在棺盖上,像落了一场极微的雨。对面龛上,纳兰公子在画像里对她微笑着,熟悉而亲切,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如梦里的情形。

沈菀一边哭泣一边扶着棺盖站起来,用力推了几推,只觉沉重异常,哪里撼得动分毫。空荡荡灵堂,青烟缥缈,烛光摇曳,忽然有枝蜡烛无缘无故又爆了个灯花,却是已经燃到尽头,熄了。沈菀倒觉得喜欢起来。“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这是纳兰公子的词句,曾几何时,他也在这里一灯独对,思念亡人。那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思,可不正是同他当年一样么?她和纳兰公子,到底是一样的人哪。说不定,他的这首词,就是预先为她写的呢。

她爬起来,在香案上找到纸笔,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椁,又看看佛龛的菩萨,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萨蛮》之调,填了一首词出来: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首词算不得高明,却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词序中写过,在梦中见到死去的卢夫人,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说了许多话。卢夫人不擅诗词,却在临别时握着他的手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后来,公子写了一首《沁园春》,其中说:“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这几句词,写的是公子之于卢夫人,可也是沈菀对公子啊。她和公子的一段尘缘,又怎是天上人间可以割断的?而她为了公子伤心怀念,吸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满是相思,又何需春花秋叶来触绪还伤?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既然公子能在梦中见到卢夫人填词,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在醒后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灵,出口成章呢?

沈菀绝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公子,而这首《菩萨蛮》,是公子教她写的。

次日早上有相府的人来上香,看见灵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来,难免动问。老方丈说明始末,又着实夸赞了一番姑娘孝心。

双林禅院说是明府的家庙,其实倒并不是明相捐资建造的,原建于明万历四年,明珠任内务府总管时常来上香,或在此读书,授弘文院学士后更出资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节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双林禅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别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养静之地。

康熙十六年五月纳兰公子的原配夫人卢氏猝逝,隔年七月下葬,其间一年有余,灵柩便厝于此;如今纳兰公子夭逝,三七之后便也移棺在这里。一则因为天气炎热,园中不便久停;二则也是公子自己的意思,留下遗言说是要与卢夫人同一天入寺,就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的。

捐庙就是为了行善积德,况且停灵所偌大地方,便多放一具棺材也没什么。因此相府的人倒也并不介意。

如此沈菀算是过了明路,每日一早梳洗过了,就往灵堂来哭祭,有时候哭灵晚了,索性便睡在棺材旁。她原先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能混进灵堂,就有机会开棺验尸。然而来了才发现,富人连棺材也与穷人不同,是要分内外两层的,内棺外椁,以金丝楠木打制,通体并不用一根钉子,只用木榫揿实,甚是严稳。她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除了理弦写字,十指不沾阳春水,提几斤重物也觉吃力,想要开棺更是难比登天,惟一的办法就是假手于人——然而谁又会这样大胆,答应助她开棺呢?

一连在庙里住了数日,沈菀也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能为公子守灵,已经让她觉得快乐。从懂事以来,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活得这样满足平静过,简直称心如意。相府里的人不给她进去又怎样?她现在还不是来给公子守灵了。她的孝是为他穿的,她的泪是给他流的,她的一举一动一时一刻都是为了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堂皇大胆地跟他一起单独相处呢。

到了晚间,关了偏殿的门,整个灵堂就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守着他,让他睡得安详,她也便睡得安详。他们是这样亲,这样近,早早晚晚,她就只守着他一个人,不问世事。她巴不得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直到天荒地老,到她和他两个都化了灰,棺木也化了灰,她与他便终于相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寺中和尚都说这女子真是孝顺,倒是她娘看起来不怎么伤心。那些年轻的僧人见她貌美,都觉羡慕,有事无事往灵堂来一回,或借口洒扫,或是添香点烛,见了也不称“施主”,只说“沈姑娘好”,又勤快得出奇,连咳嗽都比往常大声;年老的僧人便去向方丈饶舌,说沈姑娘虽然持重,到底来历不明,这样子不明不白地在寺里只管住下去,毕竟不妥,且传出去也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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