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37)

沈菀立在门前,一直望得人影儿不见了,犹自呆呆地发愣。却听头顶上有人笑道:“小心吹了风。这种时候,再不自己当心着,过后坐了病,可是大麻烦。”抬头看时,却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春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说对胎儿不好。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样的体贴,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说得更多些。这才知道,原来颜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卢夫人的陪嫁丫头。卢夫人死后,房中空虚,福哥无人照顾,于是觉罗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这颜氏生得体态亭匀,疏眉淡眼,虽无十分姿色,倒也清爽白净,且因是原配夫人带进门的,连公子都看待她与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结,人前人后赶着叫“颜姨娘”。及后来官夫人进了门,虽是正室,却也不好太压到头上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像是明珠与索额图在朝上一般,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和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她罚出的题目总是那样刁钻古怪,比如让他陪她去园里折梅花来插瓶,从去到回来的当儿,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调限韵的词;又或是让他在自己的白绢裙子上做画题诗,好让她穿着度过十八岁生辰,还要将同样的画具体而微地重现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让他一口气喝完一盏茶,当他喝的时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喷出去,湿了罗裳,她却又娇嗔起来……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春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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