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38)

如果他早知道美满的日子只有三年,他一定会加倍珍惜每一夜每一天,他会把校书雕印的日子分多一些来陪伴妻子,他会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都与她分享,他不会在莲花开放的时节偶尔去想纳兰碧药,更不会参加三年后的殿试,做什么御前侍卫。

康熙十六年,纳兰容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三年一第,他到底还是去参加了那个迟到的殿试,中二甲进士,授三等侍卫。从此扈驾随从,见皇上的时候多,见妻子的时候少。甚至,当卢氏难产身亡的时候,他都未能在她身边,让她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他恨死了自己。一直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卢氏,未能尽到丈夫的责任。从此一有时间,就跑去双林禅寺伴灵,为卢氏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词: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续弦,他只是不肯,坚持要为卢氏守节三年。

觉罗氏说:你纵然不娶妻,妾总要有一个,哪怕是为了照顾福哥儿呢。我看大少奶奶带来的丫头锦弦不错,对福哥儿也好,就是福哥儿也同她亲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罢。

容若无可不可,遂将锦弦收房,上上下下,只称“颜姨娘”。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因她母亲姓颜,容若特地为女儿取了单名一个展字。

三年后,又续娶官氏。算是有妻有妾,有子有女。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展颜欢笑过。

沈菀从前一直觉得公子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便想着他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完美的。然而走进来,才知道琉璃世界也有阴影,越是大家族就越经不住窥探。且不说明相与觉罗夫人之间的关系怪怪的,说是冷漠吧,却又有商有量;说是和睦吧,却又淡淡的,明珠在府外另有宅邸,平时并不常住相府花园,既便来了,也不过说几句话,吃一顿饭,至晚便又走了,说是为上朝方便。

觉罗夫人算是相府里真正的头号主子,可又最不喜欢操心的,且没定性,兴致来时会忽然想个新鲜花样出来指使得下人团团转,然而往往事情进行到一半,她便又兴趣索然了。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她却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大明了的,一身的孩子气。就仿佛她十五岁那年,青春被顺治一刀斩断了,就再没有成长过,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五岁——十五岁的天真,十五岁的绝望,十五岁的焦虑狐疑,和十五岁的任性执著。

家中真正主事官夫人,但她有实无名,说话便不够份量。事情出来,一家大小都望着她拿主意;及至做了主,却又落得人人埋怨,一身不是——颜姨娘是第一个要跳出来找茬的人,从来妾室对于正室的地位必定是不服气的,况且颜氏进门又比官夫人更早,占着先机,又生过孩子,自然更觉得她是抢了自己的位置。

还有那些姨太太们,虽然不理事,但毕竟是长辈,且又替明珠生了揆叙、揆方两位少爷,身份更是不同。府中大小事物,月银节礼,总要争出个高低上下,惟恐自己吃了亏。

官夫人夹在觉罗太太、姨太太和颜氏中间,不上不下,难免满腹委屈,得空儿就要诉两句苦的。即便她不诉苦,陪房大脚韩婶也会替她诉苦,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戏里的苦主一般,有说不尽的辛酸道不完的委屈。即便吩咐下人做事,也像是不耐烦,有股子抱怨的意味,好叫人不好意思驳她。然而人家偏要去驳她,就使得她更加不耐烦,也更加委屈。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是得不到纳兰容若的欢心的。他固然对她很和气,可是那种和气是没有温度的,像是隔着灯罩的烛火。他甚至在词中明明白白地写出:“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分明在向全世界宣告:续弦难比结发,旧爱强似新欢。

其实官夫人不难看,脸团团的白里透红,像是发面发过了头,有点暄暄的,两腮的肉微微下垂,圆眼睛圆鼻头,颧骨上略有些雀斑,不说话时像笑,一张嘴却有点哭相,配合着她的抱怨,更像戏目了。

“这家里越来越难呆了。”她总是这样开口,然后便一样一样地数落难呆的理由,因为沈菀是新来的,就更有必要从头数起。“这家里难呆呀,忽然一下子请起客来,满院子都是人,里面不消说了,吃的用的都是我一手支派;外边说是有男管家侍候,一样样还不是要从里头领?大到屏帏桌几,小到金器银器,少顾一点都不行,眼错儿不见,不是少了碟,就是打了碗,再有趁乱偷着藏着的,非得当天一样样点清了不可。忽然一下子又静得要死,老爷不回来,相公也难得在家,满院子一个男人没有。虽说东院里有护院的,隔着几道墙呢,真有强盗来了,把房子掏遍了,那边的人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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