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46)

顺治八年十月十六日,皇上下旨令阿济格自尽,子女不是赐死,就是发配为奴,而云英则因为庄妃太后的干预,网开一面,免入奴籍,赐嫁侍卫明珠为妻。

从此,云英的青春就在没有真正开始时便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里,是捱也捱不完的多尔衮坠马而死的冬天,和父亲阿济格自尽的那个秋天,似乎雪不等化树叶便落尽了,风刚起时霜已经白了。她永远觉得冷,觉得冰霜四围,漫无边际。

她常常在想,其实父亲阿济格离家之前是挥起了剑的,已经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了。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行尸走肉,是一场梦幻。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只是瞬息泡影。

只除了容若。

容若也是生在冬天的,可那不一样,因为那个冬天再冷,容若的身子也是暖乎乎,沉甸甸的。当她第一次抱起儿子喂奶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具死去的身体,居然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于是,自己也就跟着重新活了。

随着容若一天天长大,再深的雪也还是有融化的一天,于是云英也就重新见到了花开。她借着儿子的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儿子哭的时候,她也重新学会了流泪;儿子笑的时候,她便再次展开了笑容。但所有的泪与笑,都只对着儿子一个人。除了容若,明府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觉罗夫人的眼泪或笑容。

后来,明珠带了侄女碧药入府,亲自调教,不但教她琴棋诗画,还请来南北名医教她养生炼药。容若想和堂姐一同读书,几次请求父亲,却都不获允准。

觉罗夫人为了安慰容若,赌气说:你阿玛不教你,我教。

于是,除了延师教习之外,容若每天骑射回来,便在母亲膝下学习诗文。云英教得很好,容若在十岁时已经能做诗填词,出口成章。

可是,她教出了天下第一词人,却不晓得,那同时也是天下第一情痴。儿子不仅遗传了她的聪慧,更遗传了她的薄命。

情深不寿。云英常常想,也许就因为自己无情,所以虽然薄命,却不至早夭。但儿子就不同了,他从小就是个多情的少年,小小年纪已经晓得对堂姐碧药一往情深,成亲后又对原配卢氏深情密爱。碧药的进宫,卢氏的夭亡,是两把插在容若心上的利剑,拔也拔不出。

这许多年来,他带着这两柄剑,举步维艰,沥血行进。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早在儿子写下这些断肠词句的时候,她就该预料到他的命运的。然而做娘亲的,又怎么肯相信诗中那些不祥的谶语呢?

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相信,她可以改变些什么吗?她能阻止碧药的进宫,还是能挽救卢氏的命运?

但是,她真是有过机会阻止悲剧发生的。

早在容若十岁那年,明珠带着碧药来向觉罗夫人拜师时,她就不该应允。

容若和碧药一直是分别居住,各自学习的。所以虽然同在明府里,却极少见面。但是那年容若的诗词初见小成,皇亲贵族无不夸赞。这使明珠上了心,特地带着碧药求教于夫人,让她也教碧药学诗,不仅是诗词,还有宫廷礼仪,御苑规矩,甚至庄妃皇太后的喜好癖习。

这时候云英已经很明白丈夫的用心,庄妃太后现在已是太皇太后,但仍然把持后宫,一言九鼎。很显然明珠是要送碧药进宫,并且志在必得,要让她不但获取皇上的欢心,还要夺得太后的宠爱。

然而云英对丈夫虽然没什么爱意,看在夫妻份上,毕竟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况且多教一个学生对她来说又不费什么事儿,只当玩意罢了,便欣然受了碧药的头,多收了一个女弟子。

从此,容若上课时,碧药便也一起受教。业余课后,两个孩子便常常结伴游玩,吟诗赋和。后来也时常有下人议论少爷小姐感情似乎太好了些,水娘也曾提醒她,说别看表小姐小小年纪,却已经懂得媚眼如风,撒娇狎昵,手段比大人还高明呢,还说亲眼看见冬郎和表小姐手拉手儿地在渌水亭边种合欢花,还一本正经地山盟海誓呢。

觉罗夫人听了,也有些惊讶,也不是没想过碧药进宫后,冬郎会伤心,却仍然不当作一回事。她自己这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爱情的滋味,便也没想过爱对一个人的伤害到底可以有多深,只以为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罢了,长大了,自然便会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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