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49)

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志堂前烧,也在井台边烧。

黄裱纸被火烘得通红透亮的,眨眼功夫又变得灰白,一点点地脆薄萎顿,黯红的火星掺在皱褶里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的鬼,终于最后闪了一下,灭了,她用树枝划拉了一下,将最后的几点火种打散,忽地一阵风来,纸灰拔地而起,打着旋儿飞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飘到树梢上去。

沈菀抬头望了一会儿,复低下头来又打了一下,眼泪便落下来,心底里由不得又泛起一句纳兰词:“清泪尽,纸灰起。”——真是什么都叫纳兰说尽了。

烧完了,回来故意对觉罗夫人说自己好多了,睡得也实在,还是太太的法子灵。觉罗夫人觉得放心,原本也是不喜揽事的,便从此不再提请太医的话了。

日昧月晦风摇影动间,时光飞快而不易察觉地流逝着。觉罗夫人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沈菀的陪伴,每日早早晚晚只要她陪在身边,正经的两个媳妇官氏和颜氏反都靠了后。官氏乐得清闲,索性连夫人的餐单药谱也都交给沈菀打点,颜氏却有些冷落之意,对沈菀便不比从前亲热,只因沈菀一味小心谨慎,便也抓不住什么话柄,遂还兜持着表面和气罢了。

这天早晨,觉罗夫人刚起来,便着丫鬟来请沈菀,说是要去湖边走走。路上,难免问起昨晚睡得可好,胎动了几次,又说:“算日子,下月就要生了,趁走得动,还要每日多走动几步。这样子生的时候会顺畅些,没那么受罪。”

觉罗夫人难得说这么多话,沈菀一边强笑着含糊应承“谢太太提点”,一边暗暗发愁。她的肚子已经很尖很重,但是她的心事更重:按照她跟老爷太太说的日子,五月底怀胎,三月就该分娩了。如今已是二月,她编的谎言眼看就要戳破了,到时候拿什么交给相爷与夫人呢?

“明开夜合”离花期还早,但是沿堤的柳叶都已经绿了,千丝万缕在风中微拂着,仿佛依依不舍。沈菀扶了觉罗夫人的手,顺着爬山廊一级一级,走到渌水亭上来。顺手折了一枝柳在手里玩弄着,恍恍惚惚地想,难怪离人总喜欢折柳赠别,果然柔软多情。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沈菀看着阳光在细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叠起层层粼光,有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翩跹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岸上的柳条努力地垂下来,却与湖面总是隔着一搾之地。草木葱茏,让人不自禁地就感到雀跃。想起旧年渌水亭献舞的事,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拖着个这样笨重的身子,沈菀简直要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轻盈过。她试着伸出手尖虚比一比,连手指头也都圆胖起来,能把空气一戳一个窟窿似的。

觉罗夫人看她比着个手指头对着空中戳戳点点,不禁问:“你做什么呢?画符似的。”沈菀一惊,微微醒过来,手指仍搁在半空里收不过来,便随手指着花树说:“太太你看,这才二月,怎么树上倒打苞儿了呢?”

觉罗夫人本来也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果然注意力便被引了开去,细细打量着说:“真的呢,真是有花苞儿了。离开花少说还有三个月呢,怎么今年花期这样早?”又走下亭子,来到桃树下看了看说,“这桃花的苞更明显,若是天气暖,再下一场透雨,只怕过不几天就开了。”

说着,颜氏早打那头远远地来了,不等上前来便满面含笑地说:“太太好兴致,一大早就赏花来了。我去太太房里请安,听丫鬟说在湖边,还不信呢。说这么冷的天,近来太太又嚷身子不好,怎么倒吹风来了。就紧着催丫鬟取了披皮,特地给太太送来了。”

觉罗夫人点了点头,也不答话,仍然盯着花丛,眼神专注而空洞,讷讷说:“不只是桃树,夜合花也打苞了,可是奇怪。”

颜氏的话和笑容都被撂在了半空中,多少有些尴尬,然而对于觉罗夫人这充耳不闻也是经惯了的,便仍堆着笑,自己搭讪着将披风替觉罗夫人披了,又转到前面来系带子。

觉罗夫人在花枝上看到了一枚蝉蜕,已经变成灰褐色,但还相当完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经过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寒风萧瑟的秋天,以及大雪纷飞的冬季,一直存留到现在的。也许,是因为树杈的关系,那枚蝉蜕刚好位于枝桠的中间,可以保护它避开烈日、秋风、还有雪的倾轧,比它的肉身活得更久。觉罗夫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捏起,想就近了细看,不料那蝉蜕一触即发,立刻便成了灰。她有些失落地说:“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

颜氏更觉难堪,她的身量比觉罗夫人要矮些,本是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帮她系带子的。听了这句话,简直不知道是要继续系完好,还是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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