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69)

府里的人深以为异,都说这表小姐还真是心高志远呢。这话被明珠听见了,立刻找了碧药去教训。他不是责怪她心比天高,而是斥责她不该这样轻易地表明自己的喜怒和心志。

为了训练碧药的忍功,他特地罚她三天不准说话,不许笑。他告诉碧药:这是一种考验,一种历练,如果你连自己都不能战胜,那么到了战场上,还能胜得了谁?

正是元宵佳节,满城焰火,明珠花园里也大放烟花。众人玩得兴高采烈,碧药也夹在人群中,开心了不能笑,生气了也不能骂人,如果玩得不尽兴,更是不可以蹙眉或哭泣。容若陪在她身边,可是不论他说什么,她也不可以回答。他只能猜测她的意思,以为她想放烟花,就摆好了花炮再点燃香头递给她;端上元宵来,先问清了桂花、五仁、蜜饯各种馅料,再一一指给碧药,供她挑选。

明珠并不阻止他在她受罚期间陪她游戏,甚至还鼓励他和她一起下棋、斗叶、投壶,但着令她败不许恼,胜不许喜,稍一违规便又加罚三日,以此来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当碧药实在有话要说,就只好打手势或者画记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绞尽脑汁地去猜。久之,竟让两人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对话方式,用手势、简单的记号、手指敲击桌案的长短、甚至吹笛弹笙来表达各种意思。

他们很兴奋,不仅拥有共同的血脉,分享优雅的姓氏,如今还有了特殊的语言,只有他们两个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诠释,互相懂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他们之间的游戏是无穷无尽的,发明也与日更新。

明珠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怕碧药玩物丧志,也担心觉罗夫人喜怒无常,教导碧药也是松一阵紧一阵,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虽多,却常常不加检选,有用没用,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讲与碧药听。而且明珠发现,整个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没有什么人喜欢这位表小姐。他们尊敬她,服从她,羡慕她,甚至有点怕她,但,并不喜爱她。这使明珠担心碧药进宫后,即使会得到皇上的爱,然而树敌太多,也会处境危险。于是,他又四处搜罗,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宫人来教导碧药什么是忍耐和顺从。

据这位老宫女说,当年李自成带着闯军杀进紫禁城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宫里降了闯贼的有一小半,投井悬梁的又有一小半。宫殿的梁柱上就像挂灯笼一样吊满了人,后宫的井里也塞满了尸首,井水都溢出来了。

李闯占了后宫,同那些太监宫女说,有父母家乡的自可离去,愿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宫女想想自己从小就在这宫中长大,离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哪,便留下了。谁知道后来满军又打来了,宫中又换了主子。这时候后宫的太监宫女已经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尔衮还是觉得太多,就又强行遣散了一半,老宫女也在其列。她在家乡没有亲人,就留在京城里给人打散工度日,虽然贫苦,倒觉得畅快。至少,这宫外头的太阳也是大的,风也是清的,说句话也可以扬了喉咙,有顿好饭时也可以让自己吃饱——不像在宫中,因为怕当值的时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终年也不敢多吃饭或是多喝水的。

老宫女还说,皇宫里的规矩是要用膝盖来说话的,她刚会站已经要学跪,没学点头先学磕头,最常说的称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满眼的荣华富贵,金碧辉煌,然而宫女的房里只是砖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尽了办法往上爬。

其实后宫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关怀与温暖;可是另一面,她们却又偏偏不遗余力费尽心机地去伤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着她们的身体让自己爬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然而那更高更远处又有些什么呢?纵然是琼楼玉宇连霄汉,左不过高处不胜寒。

碧药就说:那不一样,纵然高处不胜寒,也总算登了一回琼楼玉宇,胜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却着实煞了一煞,知道了宫中的险恶无常,就明白了必须学会的忍与含蓄。宫中多的是勾心斗角,至于跟红顶白,趋炎附势,就更是家常便饭。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轻易让人知晓,就是最危险的。

又过了一年,碧药便进宫了。

睡过中觉,合浦轩里来人渐渐多起来。

这天难得人来得齐,几位老姨太太、官氏、颜氏都在,颜氏便提议打牌,官氏说:“我们是来看病人的,安安静静地陪着说会儿话罢了,又大呼小叫地斗牌,不怕吵着病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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