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87)

娘娘的口谕是在哥儿百日那天随着赏赐一起送来府中的,传旨的太监说,惠妃自从上次赏花节沈菀早产,就深为担心,如今听说侄儿健康成长,深觉安慰,很想亲眼看看孩子的模样,故令沈菀抱着孩子随觉罗夫人于今日午后入宫觐见。

——这么巧,偏偏是今天,五月二十三日。

五月的风吹在身上,和煦,温存。沈菀坐在渌水亭的栏杆长椅上,与想象中的纳兰公子久久地对视着。公子的眼神有时亲切、祥和,有时玄远、清虚,仿佛穿过她的身体,在注视着另外一个地方。而今天,他是专注的,与她一起纪念着这个特殊的日子。

一年了,今天是他们定情一年的好日子。她的“问名”之日。去年的今天以前,她叫作沈宛,然而去年的今天,就是在这里,公子对她说:“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于是,她就叫了沈菀。又名还魂草的青菀。可是,她能让公子还魂吗?

她站起来,尝试让脚尖做蜻蜓点水状,使自己迎风摇摆,却发现手脚都变得僵硬。因为不用自己喂奶,她的身材恢复得很快也很好,如果她愿意,本可以像从前那样轻盈起舞了。然而,她却再也轻快不起来。

她没有了观众。纳兰词已成绝响,无论她多么曼妙、投入,没有了那双激赏的眼睛,她的舞蹈还有何意义?

于是,她重新坐下来,重新闭上眼睛,从头细想去年五月二十三发生的点点滴滴。

那天,她坐在妆台前,镜奁敞开着,盛着许多闪亮精致的物事供她挑选:钗,梳,篦子,珠花,翠钿,茉莉针儿,凤凰衔红果的金步摇……她拿起来又放下,精心地挑选、插戴,每个动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在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然后,倚红姐姐来了,穿着银红衫子,墨绿马甲,下边是油绿的潞绸宽腿洒花裤子,蹊着喜鹊登梅绣花鞋——每个细节都是这样清晰,仿佛不是去年今天,而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一般。

她的心事还没有想完,奶娘抱着孩子走来了。孩子刚满百日,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认人了,见了娘,伸手要抱,沈菀只得抱了过来。只觉臂上一沉,忙用力向上耸了耸。

小孩头上原戴着一顶新的织金帽子,因这一耸被蹭到了一边去,奶娘替他戴正了,笑道:“太太刚让人送了今儿进宫的衣裳来让小和尚试穿,很合身呢。”

沈菀一惊,急问:“你叫他什么?”

乳娘愣了一下,道:“小和尚——我们乡下管男孩子都这么叫,你看小少爷头上光光的……”

沈菀厉声道:“没有头发就是和尚吗?谁许你叫的?没规矩!”说着,用力把孩子往奶娘怀里一塞。

小孩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乳娘来了府中三个月,还从没见沈菀发怒过,吓得两只眼睛楞楞的,嗫嚅着:“奶奶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了。”忙抱过孩子走开。

沈菀看着奶娘的身影走出好远,一直拐过竹林看不见了,还能听见小孩子惊惶的哭声,不禁有些后悔。她对他从来没什么感情,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劣迹,提醒着她在双禅寺的日日夜夜;然而这毕竟又是她的亲骨肉,是她怀胎十月——不,七个月——九死一生地带到这世界来的。而且,她还凭借他得以进入明府,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公子的女人。甚至,连皇上和惠妃娘娘也要隔三岔五地赏赐,长命锁、玉麒麟、氅衣珠宝、脂粉钗环,应有尽有。沈菀明白,那赏赐本不属于她,而是给英年早逝的御前一等侍卫纳兰成德的妻儿的。如果不是那孩子,九五至尊的皇上,怎么会赏赐一个清音阁的妓女呢?而国色天香的惠妃娘娘,又怎么会专程遣人传诏,指名儿让她带着孩子入宫觐见?

沈菀心烦意乱,一边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进一步查清真相而兴奋,另一边又为了即将再次见到碧药而恐惧。她想着在大殿见到的那枚碧绿药丸,想着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句,想着上次在通志堂初见碧药时她给予自己的恐吓与侮辱。纳兰碧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不只拥有才智、心机、美貌,她还拥有权势,是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取人性命的。自己与她为敌,比之与虎谋皮还要更艰难,也更荒诞。可是,自己却不能不做。

沈菀相信,公子会帮自己的。她一个清音阁的妓女,竟然可以一步步走进双林寺,走进明珠府,今日还要走进紫禁城去,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困境磨难,却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一定是天意,是公子的亡灵在庇佑自己。于是,她一大早来到这渌水亭,在去年为公子献舞的地方久久地独坐,沉思,在回忆中感受着公子的一颦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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