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88)

昨夜下过一场雨,渌水亭愈觉得花明柳暗,霁色一新。她穿行在花繁柳密间,走在荼蘼架、茑萝架、还有葡萄架下,阳光稀疏地筛过枝叶跳跃在她的身上,将她浑身照得通透。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忽明忽暗地行走着,仿佛在汲取天地精华,而容若就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提供着援助。

她有时很庆幸自己可以这样随时随地见到公子,在他死后还可以继续拥有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然而有时候又觉得悲哀,因为渐渐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实的,而哪一些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她真的害怕,这样的时日久了,她会渐渐忘记公子真正的样子,而用幻想取代了现实。

不到午时,觉罗夫人就催促着沈菀装扮了,梳了两把头,戴了大拉翅,穿了花盆底鞋子。端详一番,又从头上拔下那根金凤衔红宝的步摇簪来,替沈菀插在头上。沈菀吃了一惊,忙道:“这是夫人最心爱的簪子,菀儿何德何能,怎配插戴?”忙欲拔时,觉罗夫人按住了道:“你替我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孙子,这簪子正配你来戴呢。”

沈菀更加惶惑地摇头:“沈菀愧不敢当。”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然而众人都只当她谦逊,水娘也在一旁劝道:“太太赏你的,你就收下吧。太太赏人东西,是不喜欢人家推辞的。”沈菀只得磕头谢赏。

觉罗夫人穿戴了一品夫人大装,午饭也没吃,只与沈菀各喝了一碗杏仁燕窝,便一同上了轿子。前边旗牌开道,两边卫兵夹护,径往宫里来。沈菀这还是第一次做旗人装扮,未免不自在,况且怀里抱着孩子,也觉得颇为怪异。自打这孩子出生,她只在人前应景儿才不得已抱一两次,少有这样长久地亲昵。

轿子一颠一摇的,沈菀抱着孩子,心头恍恍惚惚,不禁又沉入了回忆中——这么巧,又是五月二十三,又是盛妆打扮,坐轿子出门。只不过,去年今天替她打扮送她出门的,是鸨母与倚红姐姐。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隆重最喜爱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怀里抱了宴舞的衣裳包儿,坐在轿上,无由地竟有种好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偷偷将袖子假装了红盖头挡在脸前取乐,想象着这是迎亲的花轿,而自己正走在送亲路上,就要嫁入明府了。

转眼一年,现在她真的成了明府的小姨奶奶,可是,公子却不在了!

她今天第一次知道入宫的规矩——原来觐见规矩,因怕在宫中内急,故而都不教吃饱。如此说来,公子岂非长年累月都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好觉?

一滴眼泪溅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母亲,眼睛黑白分明,忽然一笑,便如石榴初绽。

觉罗氏叹道:“看到小孩子笑,心也酥了。这孩儿,和冬郎还真像。”

沈菀也只觉仿佛一股暖流经过心底般,身上软软的,不禁低下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趁机在襁褓上蹭干了眼泪。孩子舞手扎脚,笑得越发欢愉。

宫墙耸立,轿子从神武门进来,沿着东一长街走过长长的永巷,直入内廷,沈菀从轿帘间望出去,只看见两旁山墙长房排列,一望无边。然后,她听到“嘎”的一声,几只乌鸦从轿子前斜刺里飞出,竟飞向围墙外面去了。

沈菀吓了一跳,不禁问:“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乌鸦?”

“乌鸦是满族人的祖先,是跟随八旗大军一起从草原上来到北京城的。”觉罗氏告诉沈菀,在大清以前,这京城里是没有多少乌鸦的,前明的最后一个皇上崇祯帝,吊死在景山海棠树下,还是乌鸦给他送的终。

觉罗氏还说,承乾宫从前叫作永宁宫,如今的名儿是崇祯皇帝改的,赐给他最宠爱的田贵妃居住。那田妃裹着一双莲足,却擅蹴鞠,且姿态安雅,无人能及;能骑善射,而且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吹笛弹琴,崇祯帝赞之有“裂石穿云”之声。有一天,崇祯听完田妃弹琴,随口问周皇后为什么不会,皇后正色答:“妾本儒家,惟知蚕织耳。妃从何人授指法?”皇上听了,不由对田贵妃的出身怀疑起来,果然问田贵妃跟谁学的琴。田妃说是幼承庭训,师从母亲。皇上不信,特地召了田母薛氏过宫,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演奏了一曲《朝天子》,这才信了。

沈菀讶然:“原来皇帝们这样多疑,可见师出名门有多么重要,难怪老爷要夫人亲自教导惠妃娘娘。”

觉罗氏不答,却又讲起先皇世祖皇帝顺治爷与董鄂妃的故事来。这只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沈菀却是知道的,不禁更加惊奇,说道:“原来董鄂妃娘娘也是住在承乾宫的。我知道,顺治爷对董妃情义深厚,在董妃去后,竟然想放弃皇位出家,后来虽被太后和大臣们阻止了,却不久郁郁而终,真是位痴情的皇帝。”

上一篇:少爷有毒 下一篇:忘情散

西岭雪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