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犯青花(39)

“叶家?”玉衡一愣,“这家的儿子不是叫楚雄吗?”

“楚雄?”房东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啊,你说的是叶家二儿子啊。这家原是双胞胎弟兄两个,老大叫叶英,老二叫叶雄,后来过继给姓楚的人家,就改名楚雄了,难得回来。现在这房主是属于大儿子叶英的,娶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结婚后也跟着搬到昌南了,只有逢年过节祭祖时才回来一趟,收收房租什么的。”

楚雄还有个大哥?玉衡呆住了,越接近真相,就发现自己对楚雄越陌生。她简直不能相信众人口中的楚雄,就是她最最亲爱的丈夫。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她怎么竟会对他全无所知,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她更失败更滑稽的妻子吗?

她走过通济桥,走向叶家宅院,只觉每一步都需要千钧力气,又软绵绵地如踏绵絮,仿佛做梦。

思溪是明清时著名的儒商古镇,十年前列为旅游景点,幸喜没有过度开发,不但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古村落形貌,且并不特别设立收费景点,所有宅院——无论主人已经搬离或是仍然住人的,都一例敞开或虚掩大门,任游人行走其间,随意参观,就仿佛一座开放的民间生态博物馆。

徽派建筑的老房子动辙两三百年历史,里巷幽深干净,鸡犬相闻,青石子铺路,各家门墙上钉着牌子,注明房子的建造时期与原始主人,康熙、道光字样随处可见,每一扇门推开,都仿佛翻开一页历史。

而玉衡面对着的这一扇,尤其沉重,因为里面封锁的不仅有历史,还有真相。

厚重的深黑色院门虚掩,玉衡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只听得“吱呀”一声,幽黯的堂屋就在眼前了。

正堂里供着祖先牌位,前面照例是八仙桌和太师椅,两边的红对联已经褪了色,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院墙斑驳爬满青草,青石板路上的苔藓暗绿如铜锈,连天井镇宅缸里的水看上去也都是有了年月的。

玉衡站在空旷的老屋里,黑乎乎借着天井漏下来的一点天光,感觉连叹息都是有回音的,越发像做梦,又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梦,气氛十分诡异。

她在堂屋中央跪下来,对着祖先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是楚雄的祖先,那也就是她的,原来楚雄真正的姓氏是叶,她是叶家的媳妇儿。

叶裴氏。玉衡自嘲地笑,扶着八仙桌坐下来,觉得自己成了穿裙褂的古人,随时可以在此石化。

墙上挂着明朝程十发的《薰笼仕女图》,锦衣的仕女斜倚着薰笼闲望,庭院里有个女侍在看儿童扑蝶,显得十分闲适优雅。玉衡本能地注视良久,虽然只是一幅不值钱的赝品,但配合屋中幽黯的光线和陈旧的味道,益发有种如真如幻的意味。

另一面墙上是几幅照片,摄于不同时代的全家福,人物不同,姿势不变,永远是长辈坐中间,儿女排列身后,膝下是孙儿簇拥。玉衡仔细辨认着,看得出叶家曾经是大族,但是人丁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张照片上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看上去最多三四岁的样子,该是英、雄两兄弟吧?

那是最后一张照片。所有人定格在镁光灯闪亮的瞬间,没有再长大。

依稀有笑声,玉衡回头,看见两个圆圆脑袋长长眼睛的小孩子,穿着百蝶穿花的棉袄棉裤,戴着金丝银线的虎头锦帽,彼此追逐着从后门跑进来,对着玉衡嘻嘻一笑,追追打打,又迅忽在前门消失不见了。

玉衡悚然醒悟,那就是儿时的叶英、楚雄吧?她抚摸着屋里的桌椅,不禁悄然落泪。这就是楚雄童年时生活过的家啊,一桌一椅都有着他最真实的印迹,他从这家里抱出去的时候哭了吗,他在养父母家中的岁月会难过吗,他从来没提过自己还有亲生父母,是因为怨恨他们曾经放弃他吗?

楚雄,楚雄,原来他是一个领养儿,为什么从未对她说起?他把这秘密藏在心里,是因为一直心怀怨怼吗?他们两个,一样的孤独,本应该同命相怜的,她对他毫无保留,他却一直在心里打着个死结,阳光照不到。她的关爱并不能抚慰他。她真是一个失败的妻子。

玉衡静静坐了很久,以至于重新起身时觉得双腿有些发麻,她在后院找到笤帚簸箕,一丝不苟地打扫起屋子来。扫过之后,又找了水盆抹布。水喉好久未开,先“空通空通”咳了几声,方“哗”一下流出水来。玉衡将牌位一一拿起揩拭,每揩过一个名字,就仿佛又得到了一位长辈的认同。

这是楚雄的祖屋,是她可以为夫家做的惟一的事。她刚刚已经看到了楚雄,那么楚雄,也会看见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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