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犯青花(40)

这天接下来,玉衡在村里不住游走,穿过一条巷又一条巷,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仿佛在寻找楚雄儿时的足迹。这么小小的一座村落,相信每座院子楚雄都曾经来过,那么她也至少要走过一遭。这些宅院有的已经人去屋空,只在堂屋陈列些本镇特色点心或是真旧作旧的小玩意儿供游客购买,内容大同小异;也有的还住着人家,妇人坐在庭院里摘菜洗菜,小孩子嘻闹啼哭,犬儿猫儿挑衅吠叫,是最真实最琐碎的现世生活。

玉衡走在那些院墙斑驳的老房子中,就仿佛穿越在历史中,随时推开一扇人家的门走进去,触摸旧时的故事,窥探人家的生活,这本身就像一个梦。忽然之间,看到一扇开着的门上用粉笔清楚地写着两行字:“此门不要关,抓到罚款100元”,又忍不住莞尔,仿佛黄粱梦醒。

经过一间有御赐匾额的人家时,正遇见导游挥着小旗带领一队游客过来,玉衡退后一步,听导游介绍:徽商们最信“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经商之道,各家各户的雕镂装饰都以此为素材,或是供奉八仙的塑像,或是在门板画梁上雕绘人物故事,且有“明八仙”与“暗八仙”之说——明八仙即为实供八位道家仙长,暗八仙则是以八仙的法器喻其身份,即张果老的鱼鼓、吕洞宾的宝剑、韩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笊篱、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扇子、曹国舅的阴阳板、蓝采和的花篮。这些人物图案,多半会雕镂于厢房门窗上。

玉衡饶有兴趣地听着,第一次知道门窗也有这么多讲究,徽派房屋的门窗高挑细长,从上至下分为“头格、门身、束腰、裙板、束脚”几部分,听上去就像一个严妆重裹的女子;而那些精致细美的门扇也的确有种女子般的静美婉娈,通常一连六扇,就像是六姐妹一字排开,联袂而立。

原来婺源现在虽然归了江西省,但在古时却隶属徽州,是徽商的发源地,出过许多著名儒商。那些商人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精雕细镂,美仑美奂。徽商建房的风水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里外院落都有天井,一为采光,二为聚福。正堂天井下方是水槽或石板,有些人家会在石板下养乌龟,好令它们爬来爬去疏通淤泥;后院天井下方则是一只大陶瓷缸,叫作“镇宅缸”,专用以接无根之水以示天人合一。据说这些缸雨天不满旱天不干,而且不管多久都不生异味,且会预报天气——雨前则浑,晴天则净。

一个女游客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水现在是浑的,是不是等会儿要下雨啊?”

男伴取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啊,水浑是因为脏的。”

游客管自指指点点大惊小怪,房主无视地当当剁肉自行其事,旁边搁着一盆已经摘好洗净的韭菜,大约是打算包饺子。那情形,就仿佛无意中闯入了电影布景,影片里的人家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游人是误闯进来的观众,各自独立,丝毫不影响剧情的发展。

忽然一阵风起,天上瑟瑟地下起雨来,众人惊叹:“神了,真下雨了!”嘻嘻哈哈拥出门去,主人跟出来下闩,“吱扭”一声,仿佛历史在身后关上了门。

玉衡在细雨中独自徜徉,想象自己是跟楚雄在一起,他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讲解着哪是粮仓,哪是银库,兴泰里的三座房子怎样分配,养颐轩的花花草草如何打理,“七叶衍祥”的匾额由哪位皇帝御赐,“百寿花厅”的别院于何年何时重修。每一步都是风景,每一处都是故事。

田梗边的敬序堂是曾经租给剧组做过《聊斋》拍摄景地的,左右抱厦,回廊环绕,月洞门外小花园枝叶扶疏,果然一副花妖树怪留连出没的样子。最独特的是小花园壁上,向内挖着个葫芦状的炉龛,上书“敬惜字纸”四字,显示出优雅谦逊的儒商本色。

玉衡遍游古村,又在桥头食摊上吃了碗鳝糊面,仍不舍得回房,独自坐在桥廊上看雨。

对岸黑白分明的老房子在雨中朦胧抑郁,墙上原有的潮湿痕迹晴天时只是一种岁月的符号,如今在雨中则显得格外新鲜真实,仿佛这房子随时都会随水化开。

在雨中,所有的色彩都不再分明,整个天地都变成一幅水墨丹青,不管桥上的行人走得有多么匆忙,仍然给人一种缓慢的感觉,仿佛在看无声电影,而刷刷的雨声就是老电影固有的雪花音。

玉衡看到年少的楚雄背着行囊走在桥上,经过桥中央的河神阁,忽然停下来,对着河神祝祷了几句方才离开。他是刚刚同亲生父母稍作团聚,又赶回城里对养父母承欢膝下吗?一个过继儿,有两对父母,还有一个孪生兄弟,这些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她全都没见过,不认识,甚至有的都没听说过。她这三年婚姻,也如同一场梦。她甚至都不知道,哪怕是幻觉里看到的楚雄,会不会也是一个误会。

西岭雪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