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犯青花(57)

“就给你。”玉衡已经完全不想争了。那只花瓶,竟牵扯到两宗血案,她失去楚雄,他失去青花,徒剩下一堆绘着思溪烟水的瓷瓶碎片,这算是什么礼物?!

哭累了,李望走进洗手间梳洗,出来时却见玉衡又睡着了。他知道她昨晚为照顾他一夜没睡好,便也不惊动,替她拉好盖被,顾自出门去。

相识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照顾她,怜惜她新罹丧夫之痛,父母又远在海外,江西一个亲友也无,无形中竟以她监护人自居,事事关心。如今自己遇事,才发现真正寂寞需要人陪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把所有秘密埋在心底,茫茫人海中巴不得寻一知己听他倾诉的孤僻儿。

李望带了熟食啤酒回来,玉衡刚刚醒来,看到酒,拿过来对着瓶口便喝。他也不阻止,倚着墙角坐下来也跟着喝,不久已成一团烂泥。

难得两个人一般颓废,都一心一意,只想就这样醉死过去,不问前尘后事。

玉衡提议:“我们各说一件记忆里最快乐的事吧,谁说得好,谁就喝。”

李望懒得松开酒瓶,将两只脚对碰一碰表示赞成。

玉衡遂说:“都说蜜月是最快乐时光,我是个俗人,也不例外。在巴黎,我和楚雄租了一个船屋夜游塞纳河。我说要写生,画下塞纳河上每一座桥;他说不,要在每一座桥下爱爱来纪念。”

李望抗议:“喂喂,儿童不宜。”

玉衡大笑:“莫非你还是童男子?”

“那倒也不是。”李望脸红红的,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涩,“可是同青花没有过。那时候还是高中生,最亲密一刻就是拉着她的手,还有一次,偷亲了她的脸……”

“这个值得干一大杯!”

李望“咕嘟嘟”灌进一整瓶,又另开了一瓶,问:“说说你跟楚雄怎么认识的?”

“在市立图书馆。”玉衡的语调变得温柔,“他去查资料,我在临摩画册,忽然服务员端了一杯咖啡过来,说:那边先生请你的。我望过去,他却故意不抬头,只看到一个英俊侧面。直到我离开,他才跟出来,我谢谢他的咖啡,他说不用谢,还就好,最好马上还,不拖不欠。于是我们一同去了隔壁咖啡馆,就这么开始了……”

“真狡猾!值得干杯!”

“干!”

两人各抱住一瓶啤酒合着眼泪吞咽,哭一回笑一回,说累了便昏昏睡去。醒来打电话叫楼下餐厅送盒饭啤酒来,继续醉生梦死,只求速速腐烂,越混沌越好。

房东越发误会,借口收拾碗盘,将李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结实。男的帅气,女的秀丽,看上去倒是很般配,只是太邋遢,一副除死无大碍的慵颓态,同阴霾雨天正相宜。

是的,除死无大碍。人们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惊吓与痛苦面前会得昏厥,便是向死亡靠拢的一种自身本能保护。除此之外,酩酊大醉,一睡不醒,装疯卖傻,也都可以取得短暂的类似功效。

酒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说件最窘的事吧。”这时是李望出题。

玉衡用心地想了想:“最窘是我爸第一次带女友回国,宣布说要结婚。那女友打扮妖冶,最多比我大一两岁,却学人家继母训话,老皮老脸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我心里说:‘你倒想!也要生得出来我这么大女儿再说!’”

李望并没有笑,凝视着玉衡问:“后来呢?”

“那是我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一起回了美国,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平时连电话也少。”

“你母亲呢?”

“我只知道她再婚,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八旬老翁还是花样舞男。我们母女并不谈心。”

李望沉默,不忍心再问下去。然而玉衡已经打开话匣子,半是醉酒,半是纵性,一生不如意事都翻涌上来,平时不肯向外人道的辛酸一旦倾出,就再也收不住,她抱着酒瓶子,絮絮地说:“我以前常常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肯好好爱我,疼惜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也是乖女儿,什么事都力求做到不负天,不负人,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父母都当我是陌路?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没有人为我庆祝,父母忙着陪他们的新伴侣,这上下多半已经又有了新儿女,更加记不起我的存在。直到遇见楚雄,我一直很庆幸,终于有一个人好好地爱我了,终于有个人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亲的人。可是现在才知道,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何玲珑,给我的只是残剩的爱;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失去了他……我再也不会爱了,再不可能爱另一个人像对楚雄这样,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完整,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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