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17)

他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如果她是哑的,那么,他,便是盲的。

克凡追着小慧跑远了,心爱咬紫嘴唇,心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觉得整个身子腾起在半空,随风摆荡,飘渺无依。她看到了天使与魔鬼,忽然无比愤怒,他们看着她的受辱,居然袖手旁观,毫不怜惜。

然而不等她投诉,天使已经抢先开口解释:“你学过古文,一定会背那篇文章:‘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知道,一切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历练。”

魔鬼亦帮腔:“他们冤枉你,他们的罪孽便加深,离我更近一步。等到他们大去之日,他们的灵魂将被我收留,你不必为他们的罪恶难过,而应该为自己高兴才对。”

心爱哭笑不得,天使与魔鬼都是引导者,要么引导人向善,要么引导人犯罪,不论结果,他们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因此口才也不相上下。若想同他们辩论,岂非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何况她根本没有辩驳的能力——他们没有给她这机会,在她出生之前便没收了她说话的权力,并美其名曰暂时保管。可是,这是多么漫长的暂时?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给她巧舌如簧呢?

她用执着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天使明白那眼中的疑问,安慰着:“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到你成人日那一天,你便有新的人生。”魔鬼亦承诺。

成人日?心爱不解。

魔鬼嘻嘻笑道:“人的出生根本是一场血光之灾,重获新生自然也差不多。你这么聪明,不用我明说吧?”

偏偏心爱仍然不明白,但是天使和魔鬼已经不理她,顾自转身离去,任她在身后拼命地摆动双手,他们只是看不见了。正如克凡,只要背转身,就再也看不到她。

一个哑巴,除非与人面对面,或是高高在上,有什么方式可以让人注意她?

心爱停止徒劳,若有所悟。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

那声音本身已经像是一个幽灵,蛊惑她,引诱她。她辗转反侧,不可思议地不安定。一颗心,一颗情窦初开的心,在雨夜里有不可言说的动荡,纠缠挣扎如惊蛰之蛇,几乎抽搐。

她嘤嘤哭泣,充满不情愿不甘心不罢休不足够。雨在帘间,泪在枕畔,同样的絮絮潺潺而无休无止。

这哭声,竟不知是来自杏姨娘还是甄心爱?

雨水引发了连年的洪灾,难民流离失所。卢府并没有被淹,但是老爷害怕会被饿红了眼的饥民骚扰,决意带家人南下。很金贵的车票船票,故而要很仔细地挑选随从人员。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自不消说,但是下人也总要带几名,好沿途照料坐卧——这便很费神了,带哪一个不带哪一个,点头或摇头间,便是某一个人的一生。还有李管家要不要一起带着走?不带,许多事要倚仗他,没他在身边会很不方便;带着,偌大卢府交给谁打理?除了李管家,更有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决断?

所有人都为了走或留的事劳神。走不了的人叹自己命苦,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再搏一搏;走的人又愁着要带些什么东西随行,这一走不知何时回来,多少身外事放不下。老爷和太太挑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下人随行,克颜小姐和克靖少爷也都要求一人带一个。老爷觉得人多,要他们只带一个走,两人便又争着要带自己的丫头,最后还是大少爷克凡说了句:“就随他们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人服侍,就一个人走。”这才不吵了。

兵荒马乱间,惟有杏仁儿不关心,不紧张。走或者留,她都没想过,只是等着别人来安排她;及至老爷说要带她走,叫她收拾东西,她也没头绪,自觉并没什么东西特别重要,并没什么不可留下,遂表现出令人诧异的从容。

然后便上路了。打头阵的是大少爷克凡,李管家到底还是留下来,所以一应联络应酬的责任便都压在了大少爷身上。他的嘴角很快起了泡,血痂结在唇上,下巴青青的都是胡茬。杏仁儿看着,很是心疼,恨不能替他分担。弃车上船,少爷呼喊着:“一个跟着一个,大家小心不要走散了。”她在万头攒动中寻找他的身影,追随他的脚步,体味他的气息,感受他的领引。他们时时被人群阻断,但是最终她总能找到他,几乎是没有道理的凭着本能的感觉。

虽然是上等舱,可是因为客人太多了,而海员却太少,已经没办法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分清阶级,只要上了船的都是客人,这时候谁的钱多一点或少一点已经没什么分别,只要手中握牢一张船票,便是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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