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50)

也许他可以只花一少部分钱,去“百乐门”同她跳只舞,而不该奢望过夜。但是这也不可能,因为他不会跳舞,他也不想花那么多钱去置办西装皮鞋。

这种种不可能为她在他心中加了分,使他将她看成一个超级荡妇,荡得出了格过了线,已经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享用,可见有多么荡。

当一个人渴望另一个人,渴望到极至时,便通常会产生两种情绪:像碧桃对大少爷那样的,叫崇拜;像吴会计对碧桃这样的,便叫仇恨。

吴会计在自己的心底不为人知地仇恨着红舞女碧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刻骨铭心。他用尽世上一切最恶毒的词汇咒骂着她,希望她早一点倒霉,变成一枚烂桃,烂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当他这样诅咒着痛恨着她的时候,自己才会有一点快意,才会觉得同她有一点亲近,近到了他对她俯拾即得。俯拾——是的,他俯视她,低下身,将她捡起来,她便成了他的。

他每天晚上都做着这样的美梦,一直到这美梦成真。

美梦做多了原来真是可以成真的。当碧桃出现在他做会计的工厂里,当她简衣素服地出现在工厂里变成一名普通女工时,他是多么狂喜啊,狂喜得五官都要移位,狂喜得恨不得高声大叫,手舞足蹈。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自己,冷淡地经过她的身边,甚至故意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身体。他撞到她胳膊的部分,觉得那部分便有一丝温热传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紧贴在那里,附生在那里,一直到夜深人静,那种温热还依恋地顺从地伏在臂弯上。

求婚的过程非常简单而顺利。他托了工会的大姐去说项,一说,便成了。

心爱走在上海的天空下,想起自己前世的婚姻,轻轻地耸一耸肩,顺手裹紧了风衣,无意识地想:不知道上海的冬天,会不会下雪?

在上海,下雪和真爱一样难得。几乎只在传说里存在。听说1917年是下过一场雪的,前后的一百年中,再没第二次。

冬天的第一场雪总是令人期待。秋天愈老愈萧瑟,已经让人很不耐烦了,却还迟迟不肯入冬,正像是一个已经进入更年期的脾气乖张却又不服老的中年寡妇一样令人不安,这时候的新雪便好像一声号令,又像是新店开业,旗帜鲜明地打出了冬的番号,让人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可以从容地面对即来的寒冷。

心爱一张开嘴,就有清冽的白气呼出,并很快地散入空气中。

也许天气本来没有那么冷,可是那团白气却把冷的感觉实斧实凿地轧到了她心里去,让她觉得越发难耐,简直连骨缝里都淌满了冷气。

不能不想起冬天的乡下,那饥饿,那寒冷,那无止尽的阴云密布,还有无爱的童年——前世的乡愁,即使掩埋在心底最深处,也如内伤,不能忘记。

——然而便是那般的贫穷,也仍然好过今天,因为那时,心中还有希望。

再冷的冬天也都有尽头。小寒,大寒,雨水,惊蛰——到了惊蛰的时候,所有的虫子都会醒来,春天也便跟着来到,风渐暖,小河解冻,田里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春种秋收,再少的收成也是收成,有,总好过无。

今时今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就在卢克凡结婚的当年,心爱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连骨骸也没有找到。心爱听到消息,当时就疯了。她从家里冲出来,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奔跑,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她已经没有家了。没有父母的屋子不能称之为家。

她甚至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向天使和魔鬼要求:“带我走吧,无论去天堂还是下地狱,现在就带走我吧。”

可是他们不答应她。

天使苦苦规劝:“他不爱你,你就更要爱自己。不如忘了卢克凡,不要太执着。人是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活在过去,便等于没有活过。”

魔鬼激将:“你不想要重复的人生,又为何要求重新来过?愿赌服输,有什么理由抱怨?”

然而心爱不接受规劝,更不理睬激将。“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死期是预定的,不能拖后,亦不能提前。有天使和魔鬼监护,她连自杀的权力都没有。

她惟一可以决定的,只是堕落。

她开始流浪,四海为家,游戏人生。在日与夜、醉与醒、南方与北方之间穿棱,漫无目标。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

克凡结婚了,父母去世了。她已经再也没有振作的理由。她不必为了任何人爱惜自己,保留自己。她终于又变回前世那个“百乐门”的风尘女子,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舞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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