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香(16)

当下把素日看重烟湖的心冷了半截,索性连这个名字也不愿提起。舒容因哥哥痛恨烟花一道,又怕说多了暴露自己往醉花荫走动的秘密,此后更禁口不言夏烟湖种种。而舒培又一向少往烟花巷里来,因此虽然夏烟湖名头一日大过一日,舒培竟是半点不知。今日听到众人都议论烟湖,述其行止,却又与自己素日熟识的烟湖既相似又陌生,倒有种人隔天涯的恍惚之感。

当其时,忽听外场报说:“荷花里翠袖倌人,桃枝儿倌人,夏烟湖倌人来了。”

原来烟湖翠袖桃枝儿三张局票都开到醉花荫,离荷花里又近,又是一早说好的,因此三姐妹连袂第一个到了,打扮得春风秋月,各自不同。

舒培留心打量夏烟湖,果然最后一个进来,只见她钗环琏佩,一色纯银,并那裙帔鞋袜,也都走的素净一路,虽身入风尘,却毫无半分脂粉态,低额敛容,阖屋问一声好,头不抬眉不动,完全是大家闺秀的作派。不禁心下感慨,半晌无言。

赖福生正和庞天德划拳,见烟湖进来,令也忘了,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地招呼道:“烟湖倌人,咱们可是有缘,又见面了。人家见我们聚得这样频密,都还以为是我做你恩客呢,你偏对我冷淡,我倒是枉担了虚名儿,白惹我们无凤姑奶奶吃醋。”说得众人都笑了。

烟湖并不接话,先向大帅施了一礼,然后过来坐在舒培肩下,温柔沉默,悄然无语。一时众倌人陆续来到,便调起弦索,唱起曲来,自瞿无凤唱起,依次轮往翠袖黄莺莺等,大家知烟湖不会唱,也不相强。惟有赖福生自夏烟湖进门,便一直留神观察,虽然摆庄划拳属他闹得最响,眼角里却始终吊着舒培夏烟湖二人,见他俩相与默坐,除进门时那一句循例问候外,这半晌竟无一句交语,因调笑道:“你们倒和别的客人不同,也不说话,也不敬酒,这恩客不像恩客,倌人不像倌人,要说也是主仆一场,竟无旧可叙?可是古话里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呢?”

众人原本奉承赖帅脸色,但凡他说笑,大家必附和一笑,庞天德哪肯放过这个拍马的机会,立即便说:“舒兄若是无话可说,赖帅倒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夏姑娘叙旧的,要不这就转局吧?”

赖福生故意板起脸道:“这可不行,都说庞天德包打听,会做人,这拆散鸳鸯的事连我姓赖的也不肯做的,你这老小子倒下得去手?”庞天德鼓掌大笑。

舒培只得举杯告饶:“各位要是诳我喝酒,我也无话可说,千万别拿小弟打趣就是。”

赖福生道:“就是要你喝酒,你也叫了局,总有人肯代酒的吧?我们时常叫局,这代酒是无情义的;你难得叫局,这代酒倒是有情义的。”众人又是哄堂一笑。

瞿无凤扭着身子道:“我不来了,什么叫我们代酒是无情义的?你以后要是再想我代酒,那是不能的了。”

舒培一杯酒举在半空,听了这话,喝又不好,不喝又不好,正是尴尬得很。夏烟湖却忽然站起来,从从容容自他手中接过杯来,望空道:“各位老爷都是知道的,夏烟湖原本是舒家的丫头,若非舒家收留,几乎就要饿死路边的。这一杯酒,且不说代酒,且是我借赖帅的酒敬舒老爷一杯,谢谢当日收留为婢之恩,也当着众老爷的面,求舒老爷饶了我不告而别之罪。”说罢,忽然双膝跪倒,举杯过顶,一仰而尽,然后恭恭敬敬磕下头去。

舒培阻拦不及,受了夏烟湖一个头,连忙拉住,再不肯叫她继续磕下去。众人见她这样,也都唏嘘敬佩,倒不好太做嘻闹。

赖福生看着,又触动一番心事,不禁愣愣地出神。

一时席散,瞿无凤铺设了,问赖福生:“是抽一筒呢,还是就睡?”

赖福生道:“抽一筒罢。”

瞿无凤便摆出烟具来,赖福生闷闷地抽着,仿佛满腹心事,半晌不言。瞿无凤心中忖度,到底不知他想些什么,也不敢太过逼问,只好一气捻了七八个烟泡供他享用。

昏黄的烟灯下,两人默默对着吃烟,都是一声儿不响。忽听得窗外幽深巷子里已经敲过了三更,瞿无凤委婉劝道:“时候不早,再吃完这一筒,便睡罢。”

原想等他过足了瘾同歇时再慢慢地问他,不料赖福生抽至半筒,忽然搁下烟枪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睡在这里了。”

瞿无凤大惊,仔细回想整晚吃酒摆席,自思并无得罪他处,何以忽然变色,委委屈屈地道:“已经这般晚了,你刚在我处吃了酒,却要转席,可不是不给我面子?”

赖福生冷笑道:“倌人若也要讲起面子来,也不要做倌人了。我只替你们留面子,也不要做客人了。”

上一篇:后宫(大清后宫) 下一篇:那时烟花

西岭雪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