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香(8)

舒容这些年来早把哥哥的这些憾恨自责之言听了几千几万遍,如今听他又谈起这些,只觉不耐烦,却不敢打断,只得陪他哥哥叹息数声,说些闲话,因道:“当年我俩在军中,追随胡大帅多年,可是帅夫人和胡小姐却是连一面儿也没见过。和赖帅的军队交战时,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只有哥哥一人护着大帅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忧,也是惭愧死了在这里。”

舒培看着他,叹道:“你在又能怎样?我还得分心照顾你。当年与姓赖的死拼,我就想:幸亏你走了,就算我现在战死,舒家也还留得你一丝血脉。我也就后顾无忧了。”

方说到这里,忽听隔壁一片吵嚷声,忙进去看时,却是小少爷静哥儿自个爬到柜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吓得大哭。

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静哥儿分辩:“是他自己打破的,并不曾伤着,只是吓坏了。”

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总是你不小心的缘故,叫你好好看着哥儿的,怎么又让他乱爬。小孩子刚会爬,最是好动,万一眼不见掉到地下摔了,可怎么好?”

还要再说,因见了舒容,便放下不理论,且向舒容道:“不是听说那个什么庞老爷要带你去吃花酒长见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舒容便讲了座中与赖大帅偶遇,说起沙场旧事,遍座宾客都久慕舒培高风亮节,渴求一见种种缘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帮着劝说:“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弃武从商,赖福生手中却有兵权,果然惹恼了他,即刻便有祸事上门的。难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兴,要与你吃酒,正可趁机放下旧恩怨,免得日后祸患。俗话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不肯去,那是给自己种下祸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劝说,又看到儿子尚在稚龄,一派天真,又想着弟弟才出来学着做事,以后还要交际,便自己不理会,却不能把他将来的路一并堵绝,少不得长叹一声,只好允了。

田氏便叫夏烟湖拿衣裳来侍候穿戴,叫了两三声,烟湖才答应着进来,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诧异道:“好好的哭什么?叫这半天才答应。”

夏烟湖低头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鹦哥时被掀了一头灰,迷了眼,正揉得睁不开,所以答应夫人迟了。”

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这两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么缘故。”那舒容因为刚才座中客人连同赖福生都一个劲儿打听夏烟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却不禁将她死盯住仔细打量一番。

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袄,下着湖绿撒花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行动时,连裙褶儿也无一丝摇摆,举止娴静,态度谦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气夺人。

这时丫环上来与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着夏烟湖看,不提防,叫了两三声“二少爷”才听见,一抬手,差点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环都唬了一跳。

田氏不禁“扑”地一笑,说:“二弟向来斯文害羞,今天是怎么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鹦哥儿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

说得舒容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却仍向夏烟湖偷觑。那烟湖却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敛容,只做听不见,取衣裳冠戴来服侍舒培换了,将里里外外皱皱褶褶都理顺展平,又取了斗篷来给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细细刷了靴上灰尘,细致周到,若含情意,不由看得呆了。

一时舒培穿戴妥当,挽着舒容出来,屋外已是繁星满天,月光泄地,不禁望着天,长叹一声,道:“当年我护着帅夫人小姐出逃,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边战边跑,从晚上打到天亮,好容易脱逃,回身再看,才发现竟把夫人和小姐丢了,至今胡小姐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大帅待我不薄,我却连他临终遗愿也不能完成,今日却又要与姓赖的喝酒,他日泉下相逢,我有何面目见大帅呢?”

舒容劝道:“哥哥不必过责,大帅当年只要你保护夫人和小姐逃脱,你已经保她们脱身了,不算辜负。虽然后来失散,可是都说那胡小姐聪明过人,美貌出众,又跟着大帅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想三餐一宿,还难不倒她的。”

舒培说:“也只好天可怜见,若能让我和胡小姐见上一面,当面向他跪谢失责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说罢向月亮拜了几拜,这才振衣前行。

却忽听身后一声娇唤:“将军。”回头看时,却是夏烟湖手里托着两块醒酒石急急追来,用撒花帕子裹着,一块授与舒容,另一块亲自塞到舒培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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