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17)

可是可弟不闻不问,仍然平静地背着经文:

“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

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黄家风拍门大叫着:“你在念些什么鬼话?我叫你开门,你听到没有?你再不给我打针,我会掐死你!你等着,我出来后饶不了你!”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来。

可弟嘲弄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说:“不要再叫了。孙婶子,我已经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另找地方住几天。我答应她,只要这个礼拜她不来打扰我们,到时候我会给她一大笔钱。”

“你骗人!你哪里有一大笔钱?”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笔钱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黄家风一身寒毛直竖起来,他这才知道,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为什么?昨天晚上,她不是还柔情蜜意地给他按摩,劝他休息吗?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这一年来,她予取予求,顺从地给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针吗啡,她可以给他打两针,她给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从,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让他渐渐对她信任有加,毫不设防。原来,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反身过来给他这致命的一击!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缜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孙佩蓝。不,他一生枭雄,绝不能就毁在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却又哀求起来,“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对你那么好,把平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和你分享,你怎么这么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么?住手!你疯了!你在做什么?你住手!不,不要!不要……”

可弟打开针盒,取出一针一针的吗啡针剂,晶亮的透明的玻璃针剂,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莹光,她取过针管,轻轻一敲,就把它敲碎了。吗啡流出来,洒在地上,滴滴都是救命的仙丹啊,她居然就这样糟蹋了!

“不!不要!给我!给我!不要再敲了!快给我!给我打一针啊!我的吗啡,我的吗啡啊……”

黄家风嘶吼着,他简直要疯了,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针剂,被韩可弟一针一针地敲碎,残忍地、平静地、毫不吝惜地倾洒在泥土中,她怎么可以?!他滚倒在地上,用头撞着门,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嚎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为了黄帝!”韩可弟一字一句地说,泪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淌下来,像月光流过河床。

“黄帝平生一无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爱。可是你逼死了他,拆散了我们。他死得太惨了,我要为他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让你死得比他惨上一千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黄家风来说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会儿热如火烧,一会儿冷如冰冻,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里冷冷的祖宗灵位和门外韩可弟清晰的诵经声:

“时候将到,那保护过你的手臂要发抖,本来强健的腿衰弱无力。

你的牙齿只剩下几颗,难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视线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街市上的吵闹。

推磨或歌唱的声音你听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来。

你怕高处,怕走路危险。

你的头发斑白,精力衰败,性欲断绝了,再也不能挽回……”

黄家风深深恐惧,忍不住发起抖来。这是什么?是《圣经》的经文么?如何听起来竟像是撒旦的咒诅?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大仇得报。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骂着,哀求着,威吓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脸撞得头破血流,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累累。没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万人殴打着一样,翻滚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钟就要死了。可是这一口气为什么还不断?他怀疑他自己已经死了,他笃信的祖宗灵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们也还是要与他同在,毁灭在一起,腐烂在一起。天哪,这已经不是在人间,而是在炼狱!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亲人的灵位成堆地拥砸下来,他随手拾起一块,上面写着黄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现在他的下场却远远不如家麒。如果他就这样死在这黄家的祠堂里,家麒会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难看!

不!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惨,比黄帝死得更惨。他是不相信报应的,即使真有报应,也不该如此惨烈!这是噩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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