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18)

黄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红捧着一碗杏仁茶,那么浓那么浓的杏仁香啊。原来,他们已经重逢了。黄帝在黄浦江边走。他不肯姓黄。不肯回黄家祠堂。可是黄浦江不也是姓黄么?

黄家风惨笑起来。

门外,韩可弟还在祈祷:

“你们这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

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

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

你们也是如此,

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伪善和不法的事……”

一星期后,当孙佩蓝重新打开黄家祠堂的大门,她看到了黄家风七窍流血的面孔。

他已经死得透了,身边是撕得粉碎的银票和砸得稀烂的祖宗牌位。

而韩可弟,从那以后便失踪了,有人说曾在黄帝坟边见过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去了国外,同黄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来指证说,那个不是韩可弟,是黄乾到底找了个长相同可弟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则谁也不知道了。

在人们的习惯中,向来能够确定的是故事,不能确定的便是传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滩新的传奇了。

天下痴情侬是也。

寸断柔肠,系做相思结。

百结相思谁可解,几回梦枕空啼血。

一阙未成泪早叠,

心字成灰,寄语楼心月。

月自团圆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绝。

——调寄《踏莎行》

黄钟以病弱之身再受惊吓,很快便撒手西去。当黄李氏早晨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冷了,枕边放着一阕词。

黄李氏并看不懂这些,只有交给家秀,连同黄钟的丧事,也一并交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黄裳商量,要依黄钟生前遗愿将她葬在黄帝坟旁。黄裳流泪说:“黄钟姐太痴心了……所有规矩情理,对于生命来说贱如微芥。他们活着不能如愿,只愿死后可以瞑目。”

黄李氏却仍然犹疑:“她们份属姐弟,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不怕死了还要被人笑话吗?”

家秀冷下脸来:“怕人笑话?咱们家怕人笑话的事儿还少吗?大哥抛妻弃女不怕人笑话,黄帝同老子争媳妇投江自尽不怕人笑话,黄钟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话,死了埋在土里倒怕人笑话了?”

黄李氏短短的日子里,丈夫刚刚失踪,女儿又已病逝,本已风烛残年,几番惊痛,忽然间如同又老了数十岁,个性再不如从前倔犟。听到家秀教训,也不回言,只管装聋作哑,一切听凭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态炎凉,葬礼并不曾通知一个人,只求柯以帮着在阳明山点了一处穴,便将黄钟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来大晴的太阳,及至坟碑刚刚砸实,忽然下起雨来,顷刻便把新土浇得湿透。

黄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来:“黄钟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辈子的痴情念头,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为女儿身,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误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愿,只求来世结缘吧。那时候,愿上苍保佑你们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妻吧!”膝行几步,移至黄帝坟前,又亲手替弟弟整了坟,呜咽着:“弟弟,虽然我不知道韩姑娘去了哪里,但是有黄钟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会再那么孤独了。大伯一家子虽然对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儿死得这样惨,你什么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灵好好相处,彼此珍惜,不要再有伤害猜疑了。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一点。现在再没有机会补偿了,那种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日,不是也一样亏欠了黄钟姐吗?黄钟姐对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愿,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记得小时候,你问我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容易哭。弟弟,黄钟姐也不知为你哭湿了多少条手绢,如今我们把她葬在你的坟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顾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顾她、陪伴她。你们都是孤单的伤心人,如果在天国重逢,请你不要再辜负她了。明天我和妈妈就要走了,以后未必再能回来看你。只愿你和黄钟姐的灵魂作伴,不至于太寂寞吧。”

第二天便起程了。

黄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顿抱头痛哭,崔妈也再四拜托柯先生多多照顾她们家“姑奶奶”。上船前的一刹,依凡忽然福至心灵,回眸对着家秀点头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却已由崔妈扶着掉头离去,再不回应。家秀只有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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