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6)

古人喜欢把雨比做词,如果细雨是一首小令的话,那么大雨就是长调了吧?是《水调歌头》?《念奴娇》?《金缕曲》?抑或《声声慢》?

电车“克达克达”地驶着,驶过长歌短调,驶过柳淡烟轻,驶过灯红酒绿,驶过粉黛脂浓……

它们不知道,一个绝世美女要去了,一个凄艳的、哀婉的、缠绵的故事将在这个雨季里结束,如狂风过后,桃花树下一地的嫣红。

但黄裳是知道的,望着窗外的雨,想着片中的阮玲玉,不自觉地流了一脸的泪。在悠长无边的雨幕和悠长无边的“克达”声中,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悠长无边的寂寞,似乎已经预知了什么。

果然,就在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阮玲玉自杀身亡的噩耗,而她所用的方式,竟同片中女主人公韦明的一样——服毒自尽,并且,同样地经过了十数小时的痛苦挣扎,辗转而死。

那样的一朵花儿般年纪,一朵花儿般相貌,一朵花儿般艳誉,竟然都轻轻抛弃,如一朵花儿般凋谢了,在这个风寒雾重的雨季。

遗书中“人言可畏”的哀叹,宛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让黄裳感到了锥心的震撼和彻骨的寒冷。拿着报纸,她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有轨电车悠长悠长的“克达”声,她不明白,如果阮玲玉那样风光华丽的人物也有过不去的关口,那像自己这样步步荆棘的弱女,不是更加无路可走了吗?诸如父亲之流的一些人的口舌是非,真的就可以致人于死命?

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有时信仰的殒灭几乎相当于世界末日的到来。自从母亲离家后,黄裳便习惯了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待周围,那眼神曾经让继母孙佩蓝十分不舒服,背地里诅咒说:“只有死鱼眼睛的恐怖可以同她仿佛。”而现在,她的眼神更加冷漠了,浓浓地写着不信任与不安定。

阮玲玉的死,就像满满一桶从头浇下的灰色油漆,给黄裳的整个少女时代打上了一种灰色的印迹。她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书如命,甚至同父亲也更加隔绝了,因为在她看来,父亲也是逼死阮玲玉的凶手之一。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龄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天真,她开始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与爱情。

就在这个时候,赵依凡回国来了。

经年不见,母子的阔别重逢对于黄裳姐弟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

那天恰逢周末,黄裳放假在家,一早起来,林妈崔妈便张罗着替小姐少爷打扮了,要送他们去姑姑家见母亲。林妈一边儿替黄帝梳头一边儿问:“弟弟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儿吗?”

黄帝腼腆地点着头,即使是在非常兴奋的时候,他的脸也仍旧是苍白的。因为一直读的是私塾,又长年多病,他能够见到的世事非常有限,同姐姐黄裳的差异也越来越大了。

这是赵依凡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黄家,作为少爷的黄帝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黄家麒从再婚后,压根儿也不理家事,对待儿子女儿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统统交给新二奶奶孙佩蓝打理。所以黄帝跟着私塾先生念了多年,连生涩的《易经》也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连先生也踌躇着不知明年该教什么才好,忖度下一步是不是要连八股文也拿出来修习。

黄裳试着衣服,左右不满意,低声说:“要不,我还是穿校服吧。”校服还是去年圣诞节前,学校一时起意给大家做的,可是后来因为有家长反对这种过于划一的穿戴,又被废除了,所以只有那一件,而且已经略小,可总归是一件自己的衣裳。

崔妈和林妈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小姐已经大了,懂事了,怎么肯穿着后妈的旧衣裳去见亲妈呢?便也不多说,依言打开箱子翻出校服来,替黄裳喷水熨平了,服侍她穿戴妥当。

正要出门,孙佩蓝起床了,丫环进来催请黄裳姐弟去道早安。黄裳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虚情假意地再到继母面前叩头请安,可是又不敢不去,只一会儿说头发乱了,一会儿说袜子短了,挨挨延延的,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站起来,由崔妈林妈陪着,向请安堂走去。

请安堂坐落在东厢,规格同私塾仿佛,是孙佩蓝早起理事的“办公房”,黄裳姐弟晨晚问安也在这里。孙佩蓝自进门日起便立了规矩,每早晚满堂上下都要在这里向二爷和她报到请安,缺席或迟到都要重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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