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7)

其实说是二爷和她,不过打个幌子,黄家麒通常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这“受早头”也就由二奶奶代领了。

黄裳每次磕头,都感到满心的委屈。黑鸦鸦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头,她和弟弟缩在一角,与佣仆等同待遇,而更显得单薄。因为佣仆们还有事回报,很忙碌充实的样子,她姐弟却只是跪在一边旁听,什么时候佣仆报告完了,她们才可以起身,那感觉,分明在时刻提醒他两个是白吃饭的。

按理黄家主仆分明,问安通常是分开的。可是孙佩蓝说应该要黄裳姐弟从小知道治家的辛苦,跟着学学规矩,黄家麒也就欣然同意了。于是黄裳姐弟也就只有忍气吞声,受这“晨安之辱”。

好在黄裳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每周末才行一次规矩,总算稍微好过些。而黄帝自小被压迫惯了的,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所以几年来,大家也还相安无事。

可是这天早晨合该有事,黄裳因为见母心切,满心的不耐烦,对这早问安平生出一股仇恨来。而孙佩蓝因为不能拦着她姐弟俩不许去见姑姑(虽然她心里明白大家看她的面子,表面上只说是去见姑姑,其实还不是要见住在家秀处的前任二奶奶赵依凡),可是也不打算让他们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地出门,本来就已经憋着劲儿要找茬儿的了,偏偏黄裳又把现成的借口送上门来,来得晚了不算,还一脸的不情愿,又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校服,怪模怪样的。本来三分火的,见了面倒有七分火,由不得就冷哼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太阳老高了才肯起床,还这么睡眼惺忪鞋邋遢袜邋遢的,倒不知昨晚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要把幌子挂到脸上来!去,去把衣裳换了再来,我见不得你这副酸文假醋的浪样子。”

黄裳听这话说得恶毒,登时脸涨红了,就要还口。跟在身后的崔妈生怕她吃亏,赶紧按住她的头说:“快跪下,给你娘请安。”说着自己先把自己四肢着地落踏实了,磕头说:“崔妈给奶奶请安。”

林妈和黄帝也随后都跪了。黄裳也只有忍气跪下,磕了头起来,可是两只眼睛的怨恨愤怒却是藏也藏不住,寒星冷箭似向继母直射过来。

孙佩蓝大怒,不等黄裳站起身来,直接一碗残茶兜面泼来:“没良心的种子,给你吃给你穿,还天天斜眉瞪眼,瞪你娘的!谁教你跟长辈说话这么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是黄家门里的大小姐,千金万银的穿戴,山珍海味的吃喝,竟喂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活脱脱上海滩上一个女瘪三!嫌我的衣服不好,存心穿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孝袍子现世,丢我的脸!我倒不明白了,你看你这长相,哪点像黄家人?念的什么洋学堂,我说都是妖蛾子白费钱!正是国里的规矩还学不会呢,还去学什么外国规矩?哪一国的规矩把你教成现在这副妖妖调调的鬼样子?现在翅膀硬了,知道跟我瞪眼了,反了你!崔妈,把她拉下去,锁在屋子里,中午不许吃饭,叫她好好反省一下,该怎么对待长辈。白长那么大个人,连礼貌也不通,下作东西!”

左一句“种子”右一句“东西”,夹七夹八地足足骂了一个钟头,直把佣人们也骂得呆住了,不知这位奶奶发的是什么疯,哪里来的这样大火气,往日虽然厉害泼辣,也没见这样毫无来由地满口里污言秽语,不像大家奶奶行规矩,倒像小户人家的媳妇撒泼。在黄家,就是寻常佣人,也少有说话这么粗鄙的。因此崔妈林妈面面相觑,一时竟没理会二奶奶关于把小姐拉下去锁起来的命令。

孙佩蓝更加大怒,索性走下座位来,对准崔妈便是一个嘴巴:“你聋了,还是哑了?听不见我说话?”

崔妈吓得忙又跪下了:“小姐已经请准老爷,说好今天去看姑奶奶的,这关禁闭罚午饭是不是留到明天再做?”

“你有屎留到明天再拉成不成?我说现在就是现在。她眼里没有我这个当娘的,我就打得了她……”

黄裳再也忍不住,忽然直嚷起来:“你不是我娘,我要去见我亲妈!”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孙佩蓝大叫:“反了!把她给我拦下来,打!重重地打!掌她的嘴,问她到底认不认得娘?”

站在门口听命的佣人不敢不从,果然上前拦住黄裳,死拖硬拽拉到孙佩蓝面前,劝着:“小姐,还不快向奶奶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崔妈吓得只跪在地上筛糠也似乱抖,忙不迭地磕头:“求奶奶恕罪,求奶奶饶了小姐不懂事,求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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