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47)

姐弟俩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各说各话,可是不约而同,怀旧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也许,这便是血缘了。

因为依凡的归来,平静的“水无忧”变得越来越不平静了,渐渐布满了愁云惨雾。

依凡使得每个人都有些神经紧张,因为太注意要温和地对待她,就免不了把闷气转嫁给别的人。

先是黄裳忽然成了工作狂,没日没夜地赶剧本,并且向电影公司提出预付片酬,因为不擅交际往往对方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先面红耳赤,难免心情不快;

接着崔妈因为太注意要维护她的“二奶奶”成天同其余几个洋仆口角,又苦于语言不通,每次鸡同鸭讲之际必辅以手势,看起来就好像家里忽然添了一群哑巴,弄得家不成家;

到最后,连一向斯文淡定的家秀也变得暴躁起来,家里添了一口人,经济上忽然吃紧,虽然黄裳的片酬很高,可是给依凡看医生的费用更高,而且黄裳的生活能力向来就差,全然不懂得理财,依凡更不消说,有时会拿一整叠钞票出去,只买得一小块点心回来。家秀成了当然的一家之主,精神上颇觉吃力,只有令崔妈看住依凡,不放她单独出去。可是她同时接了几份兼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而崔妈对“二奶奶”始终有一种积习难改的敬畏,依凡平静地命令她做事时,她会像中蛊一样地照做,完全不由自主。家秀碍着她是把黄裳从小带到大的老人,不方便发脾气,可是心里却是烦恼得很。

一日家秀从电台下班已经很晚,因为念了一下午政治要闻,心里很不得劲,一到家崔妈又赶上来汇报说小姐出去应酬没回来,二奶奶也出去一下午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

家秀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想也不想随脚踢翻了崔妈泡在地上留着梳头用的一盆刨花水,指着骂道:“请你回来是吃饭看戏的?二奶奶二奶奶,说过几次了,叫依凡小姐,这里谁是你二奶奶?我看你才真是个奶奶,看个人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只差没把你设个牌位供起来!”

崔妈哭起来,扯起衣襟擦着眼角辩白:“难道我愿意二奶奶走失不成?她那么大一个人,有胳膊有腿,她要出去,我怎么看得住?她是奶奶,我是下人,难不成用链子锁着她吗?我也知道三小姐同二奶奶好,关心二奶奶,也难怪你发脾气,可是如果你发发脾气就能把二奶奶找回来,我情愿挨你骂,只是光骂有什么用,我告诉三小姐,原是指望你想办法找人去的呀。”

这几句话却正撞在家秀心口上,又急又愧,不禁滴下泪来。刨花水湿搭搭地浸过来,沿着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前一点,再前一点,地毯上湿了水的地方便格外颜色深了些,也像在赌气。

家秀擦一把泪,鞋子也不换,转身便要出去找人。忽然听得电梯“空通”一响,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拉开门,却是依凡回来了。

家秀如获至宝,忙换了笑容迎上去,因见她头发上顶着一层霜,温言问:“怎么外面下雪了吗?我回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一边用手去拂,却拂不去,这才发现那是白发。不由心里一惊,一股冷从骨子里一直渗出来。

依凡却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家秀这才看到后面还跟着柯以,难怪依凡自己找得回家。她这时一手扶着依凡,一手扶着门,头发散乱,鞋子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泪痕,十分狼狈,忽然间见了柯以,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不由地一时呆住了不知道回话。

柯以从来没见过家秀这般情形,不禁也愣了。在欧洲初识依凡和家秀时,两人一个明快秀丽,一个大方爽朗,如果说依凡是花,家秀便是映花的水,含香的风,虽然不至于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来,却会在认得之后记忆良久。而今日这水因风吹皱,花容也失了色,不禁让人陡生沧海桑田之叹。这段日子,他几次约家秀见面,都被她以照顾依凡的理由推拒了,今天他知道,那不是借口,是最冷酷的事实。在这种时候,任是谁,也无心再风花雪月,他同家秀,一次又一次,相遇的总不是时候。

无声无息之间,黄昏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中间砸了下来。终于是家秀凄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听在耳中,却只像:“对不起。”

至此,柯以清楚地知道,家秀同自己,是真的完了,她原本就抱定独身主义的,依凡的悲剧,更把她最后的一个鸳梦也打碎了。

他们两个人隔着依凡默默相望着,却只觉得中间隔着兵荒马乱,隔着地久天长,两个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却是再也走不到一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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