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59)

柯以指着“鹅立鸭群”的那一张,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机智,可是4500只鸭子是怎么回事?”

黄坤大笑:“你没听人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吗?”

家秀皱眉道:“太刻薄了,物伤其类,相煎何太急呢?”

黄裳垂手领教。黄坤却惯例听不进这些老姑婆理论的,只管催着黄裳往下写。这一个下午,便在黄坤的“妙笔”生花和黄裳的“妙语”如珠中度过了。

柯以走后,家秀一直记着他说的卓文身份暧昧的话,宛转地探问起黄裳的心意,都被黄裳三言两语岔开了。无奈只得挑明了话直说:“我答应你同蔡卓文来往,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可他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结过婚,这总不能不计较。你还是问清楚的好。”

其实黄裳心里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去问呢?他并没有向她求爱,连稍微明白点的暗示都没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机会,可是难得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又多半表现得心不在焉,仿佛有几座山压着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每次见到他她就很想哭,这好像是从他们初次相识就开始的,每次面对他,她都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悲哀地,感到世事的无法掌握。

最初姑姑明令禁止他们来往时,她尽管不舍,但也下定决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后来为了柯以的事禁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冻开流,是再也止不住的了。当她见到他,她就满心满眼里只有他,而当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给他打电话,他便一定会出现,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电话。可是现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却反而将他的号码背得烂熟。一次次地打过去又挂断,在那“嘟嘟”的电流声里体味着一种绝望的思念。

如果相思可以像树种一样播种,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拥有一片相当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样,或许她的心会好过些,比较不那么无望,会为他执著地守护着她的林子,等他归来。

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种虚幻,沉甸甸却又空落落的,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打捞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会越空虚。

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听到电话铃响,拾起来,对面却没有声音。她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一定是他。彼端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混着风雷隐隐,似近还远。

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只倒扣的油碗,碗底渗出油来,把印蓝的桌布晕染得蒙蒙的,但是并没有雨。那么,对方不是在上海了。他并没有回来。还在酆都吧?

她握着电话,也不追问,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泪水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听得“咔”地一声响,对方挂了机。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听筒。就那样坐至天明。

天一点点地亮了,太阳升起来,隔着窗纱照在她脸上,都是泪。

☆、十三、开到荼蘼

蔡卓文足足在乡下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上海,回来的当天即给家秀打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门拜访。

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门——以往他都是约的黄裳在外面见——所以十分郑重,不仅照常买了花篮,还特意备了四样花式点心,并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来之前本向店员打听清楚来历准备献礼的时候解说两句的,及至一进门,迎面见到百宝格下一左一右对立着两只半人高青花釉里红的宣德瓷瓶,刻绘着“竹林七贤”的图案,虽不很懂得,也猜得到价值不菲,最难的还是尊贵而不张扬——便把要说的话咽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扰之类的例话。

这时候因为比前次柯以来的时候又晚了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凉下来,因此茶桌就摆在客厅里。依凡由崔妈陪着去瞧医生,今天并没在场,陪客除了家秀、黄裳外,就只一个柯以,见到卓文,赶紧立起,脸上虽然笑着,却有几分不自然。

原来,家秀因为那天听了柯以的话,对于自己允诺蔡卓文同黄裳重新来往这件事十分不安,不愿意他们单独见面,却又不便拒绝,于是把柯以请了来,希望他能够阻止。以前柯以以导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见面的,可是现在他身份暴露,两个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而且从“贝公馆”里有惊无险地脱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谢呢未免与主义不符,不道谢又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片刻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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