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60)

家秀知道这里的缘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来。今天开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将预先泡好的红茶倒入一只景德镇挖金圆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银匙,匙里盛着一点蔗糖,然后将白兰地细细地淋在糖上,点燃。蓝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烧,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白兰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诧异:“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个?”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说:“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英国……”话说到这里,忽然咽住,代之以轻微的一叹。

家秀心里也是“嗒”地一下,无数往事一起堆上心头,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国的什么,是他与自己和依凡的初识呢,还是他与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于是也就不搭话,只是凝视着蓝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梦如幻,大家一时都静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柯以说:“闻到这蔗糖香,倒让我想起桂花卤来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卤的,摇桂花简直是家里的一个大节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单站在桂树下,我爬到树上去,活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把桂花摇落一地,我妈妈一点点摘捡干净,晒得半干,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用陶钵收了埋在地下,过一半个月就可以取来吃了,一开坛,那股子香味哟……”

他说着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一嗅,那样子,就仿佛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还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黄裳都不由笑起来,免不了也谈些做桂花茶的诀窍,气氛渐渐活跃,大家也都轻松起来,谈起电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话题扯着扯着,便从电影扯到了战争。黄裳说:“听说下令把对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敌人’,有这个必要吗?”

柯以答:“这还算轻的,前不久一个片子,让把战争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伦不类。都是日本人的把戏,欲盖弥彰。”他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又刚自宪兵队出来,梗直的本性便显露出来,说话再无所顾忌。

黄裳也跟着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不久还有女演员被押着到军舰上给舰队司令献花。”她不知道,这“献花”丑剧的幕后导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这样场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众地方又还好些,因为毕竟身份尊贵。可是到家里做客,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地头,高下立见了,尤其喝茶赏花这样的小节上,往往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底牌,因此一上来便做出老僧入定状,沉默少言。及至听到柯以谈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缄其口了。

家秀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猜到几分,故意打岔说:“莫谈政治,难得糊涂,来来,喝茶,喝茶。”

柯以却不放弃这个话题,接着说:“所以说娱乐界已经没有人身自由。黄裳,我正想劝你呢,不如暂时停止写作,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时局稳定,再重新执笔。”

黄裳淡淡一笑:“学梅兰芳罢演?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现情感,不管什么样的世事,哪个政府当道,人们活着,总是要谈爱情的吧?我也就只有这么几年青春,这么几年热情,等到你说的那一天,万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枪逼着我写,我也写不出来了,那时岂不遗憾?”

她说这话多少有一点赌气,因为她也发觉了,柯以这段话除了劝自己,也是冲着卓文来的,暗示他不要耽误了她。可是她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耽误,他对她从来无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会尽心去帮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给释放出来的吗,如何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贴着膏药倒骂郎中呢?

柯以觉得了黄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敏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满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交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黄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黄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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