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83)

黄李氏观他颜色,知道已是先上手了,心下更加恨不可遏,也不再问,又略叙几句,计议停当便互道晚安别去。路经小花园时,只见黄帝房里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哭声。心里想着黄钟竟恁地不尊重,这么晚了还不回房去?便要去说她几句。堪堪走近,却听到一个女子哀怨地催问:“你到底怎么想呢?是不是嫌弃我了?”却不似黄钟声音,不由站住了脚,且不忙进去,只贴近细听。

只听一个男子答道:“我怎么会嫌你?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总是最美好的。可他是大伯,我能怎么办呢?”这却是黄帝的声音。

那女子又道:“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行不行?”这次听得真了,竟是韩可弟。

黄李氏恍然大悟,早就风闻小帝和这韩姑娘有些首尾,听口吻这韩可弟竟是想约同小帝私奔,倒亏得她好勇气。按说他们成功了也好,不必自己动手,便解了这夺夫之虑。可是晚上那一番计较不又落空?丈夫和家产孰重孰轻,倒是一件费思量的事。然而丈夫即使在自己身边,心也是野了,这次不成,难保不另找下一个,到时候自己未必有便宜可占,倒不如成全了他与这韩姑娘,万贯家财就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上了。

这样想着,便不及听得清楚,只断断续续听到小帝的声音说:“你要知道我的苦楚……就算走出去……我是不想连累了你……”下面的话被可弟的哭声盖住了。接着房门一响,韩可弟掩着脸从屋里冲了出来,黄李氏赶紧隐身树后,心“砰砰”乱跳,直等那可弟跑远才缓过一口气来。

正想走开,门又“吱呀”一响,却是黄帝刚刚追出,望着虚空无力地叫了两声:“阿弟,阿弟。”便在台阶上坐下了。当下霜凄露冷,一弯残月挂在天际,阴蓝的,也像结了霜。那黄帝也不怕冷,就坐在门口吹着穿堂风,长一声短一声地吁叹着,又叽叽咕咕念了两句诗,黄李氏只听得有“冷月”、“诗魂”、“寒塘”、“鹤”什么的,不禁撇撇嘴,心想这会子还诗呀词呀的呢,只是满眼里望去,冷月、寒塘倒也罢了,还算应景,却哪里有什么野”呢?到底这黄帝是个孱头,节骨眼儿上,一分儿刚性也拿不出来,倒不如个姑娘家有担待。刚才那韩姑娘跑走时,虽然努力压抑着哭声,可是踉跄的脚步和仓皇的身形已是把她的伤心尽兴地表达了出来,真是伤透了心的。想那韩可弟也是可怜,有才有貌,怎么偏偏爱上了小帝这么一个人呢,也真叫红颜薄命了。

这样子呆立着叹了一会儿,总算黄帝发完思古之幽叹,关门进屋了。黄李氏这才觉得脚酸腿麻,已经冻得冰了,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确信黄帝再不会出来了,方悄声走开。

次日一早,黄李氏梳洗了,即命人请韩姑娘进来议事。

韩可弟这些年在黄宅断断续续也住了不短的日子,于各门各户大多清楚,唯有黄李氏的房间,却从未进去过。忽然听说奶奶有请,心下吃了一惊,只道东窗事发,要拿自己去审问。但是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倒也无畏,便整理了衣裳坦荡荡地走进去,站在当地,淡淡问了一声好。

黄李氏细细地打量着她,看她眼泡微有一点肿,手脸都有明显淤伤,可是神情肃然,不卑不亢,心里也暗叹这女孩子虽然出身平民,人品的确出众。遂满面笑容地,亲自下床执了她手笑道:“韩妹妹,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件喜事儿同你商量,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不?”

韩可弟听她开口即称“妹妹”,早明白原因何在,不禁血往上冲,脱口道:“奶奶快别这么着,我担不起。”

黄李氏却只管摩挲着她的手,恨不得抹一块皮下来似地,干笑着说:“以妹妹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机智,有什么是担得起担不起的?你和大爷的事儿,大爷昨儿已经都和我说了,把你夸得一朵花儿似。其实大爷何必多说呢?这些年我冷眼旁观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家下人,也都夸妹妹的好,都敬重你为人的。闲时议论着,我还说笑话呢,我说我就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说不定也要来抢妹妹你呢。所以大爷跟我一提妹妹,我立马一百个赞成。你知道这些年来我身子不好,不能为大爷分担烦心,有妹妹你帮忙照顾,可就是我的福分了。也不知是不是我长年吃斋念佛,才念下妹妹你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来帮我,也是上天体恤我的一片心了。妹妹只管放心,只要我们做了姐妹,我绝不会亏待你。你这些年在我家出出进进,也该清楚我的为人,你看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只要你进了这黄家的门,只管你披绸子挂缎子,想什么有什么,绝没半分亏待。昨儿我已经同老爷说好了,愿意和你姐妹相称,平头相见,上下人等,只管喊你二夫人,谁敢低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狗眼出来。就是你家里的人的前程,老爷也尽可以保证的。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只管提出来,姐姐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帮不了的也要设法去帮。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我便是你亲姐姐。我这些年来七病八痨的,自知也不是个长命的,有你替我照顾老爷,我死也闭眼了。”滔滔不绝地,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把自己也感动了,眼泪闪闪的,眉毛弯做一幅观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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