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84)

韩可弟却只是一声儿不出,脸上不辨悲喜,临了儿,说了一句:“奶奶还有事吗?没事我出去了。”黄李氏不得要领,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里盘算些什么。

黄家风听了夫人汇报,也觉不得其解,点头道:“这个女孩子心深似海,看来并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也罢,就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不要逼紧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怕飞得上天去?”随后却传黄帝进来,问他:“我打算娶小韩为二夫人,以后她就是你二妈了,你怎么看?”

黄帝死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黄家风冷笑道:“她原是请来服侍你的,以后做了你二妈,便是你的长辈了,打针吃药这些子事,只好另请人来。你是不是不满意?”

黄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

黄家风烦了,厉声道:“我劝你放警醒点。你亲爸爸把偌大一份家业败了个底掉精光,你妈又疯了,自身难保,要不是我接了你来,你现在早横尸街头了。如今你是咱们家名头正道的二少爷,这靠的是谁?”

黄帝吓得一哆嗦,忙答道:“儿子并不敢忘记父亲的恩德。”

黄家风放缓了语气,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就好。今天叫你来,没有别的,就是提醒你,以后同二妈尽量疏远点,你们今后是母子之份了,不比从前,可以说说笑笑,熟不拘礼。咱们是礼义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规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话,知道吗?”

黄帝灰着脸,点头答应:“知道了。”又站一站,见黄家风再无吩咐,方慢慢退了出来,心里只觉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看什么都刺眼,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颗心——一颗心本来实实地装满着对韩可弟的爱,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还有什么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对他的请求,可是那是怎么能够的呢?可弟要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飞出去又怎么样?他是手能提还是肩能挑?从出生到现在,长了二十来岁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没做过。他能做什么呢?他吃什么穿什么?他的针药医疗费在哪里?他带可弟走,只会拖累了她。她说她情愿工作来养活他,可他能要她养活么?况且,她是能养活得了他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场景,可弟带他去过一次她的家,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他忽然不愿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进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与人家的窗子紧对着,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见,随时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样窄如缝隙的一道狭长天空,却还多半被遮蔽着看不到云彩,抬起头,望到的无非是东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裤,骇得黄帝几乎不敢抬头。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满堂姐妹,也从来没见过这些亵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晒在男人见不到的地方,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摆在天光下让人看呢?简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体一样。有人推开临街的门泼水,黄帝本能地向后跳,可是身后也是一个水洼,让他崭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脚处。家家门口都放着一只红漆的马桶,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黄金万两,总之看在眼里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可是弄堂里的人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就坐在那马桶的边上摘豆角,挑毛线。戴着虎头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头靠着马桶沿儿打盹,不知道梦里是不是看见了吃的,有口水顺着嘴角一径地流下来,流下来。

不,那样的日子是黄帝不能适应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卷起长衫的下摆去挤在弄堂口排队等水,也自知没有力量同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只为了往篮子里多放一根黄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样的生活里,就好比把水仙种在泥土里,虽然通常的花儿都是那样过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养料。不,泥土养不活水仙花,弄堂里也住不下他黄帝,要可弟陪着他在弄堂生活里吃苦挨饿,然后让她看着他在贫病交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他想过去找姐姐帮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负担呢?妈妈当年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自己负担自己。无奈他自己负担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愿意再成为别人的负担。可弟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上帝说‘素菜淡饭而彼此相爱,胜过酒肉满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就算饿死冻死,也是一对开心的鬼。不论经历什么样的艰辛痛苦,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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